作者:南方赤火
陌生人见她似乎不太信任自己,也不恼怒,笑意依旧,忽然低声道:“姑娘,你的拳脚功夫,在女流中已经算是出众;只是那位相公身材长大,硬碰硬,你要撼动他身形,每一招都加倍耗费体力。你满场游走,看似寻找机会,其实他好整以暇,根本不会平白现出破绽,只能让你徒然消耗,打得越久越吃亏,如何能占上风?”
阮晓露怔一怔,说得挺在理嘛!
“不过,身形高大,也有弱点。”对方再低声,确保李俊听不到,“就是重心高,攻防转换不如你灵便。你不妨诱他反复转身,趁着他步法接续之际,绕到背后,如此这般,当可制胜……”
阮晓露听了个目瞪口呆,脑海里照着排练两下,脱口问:“你是谁?”
随随便便一个陌生人不请自来,张口就给她上课,放在平时她才懒得理会。
但今天这人看了她半场比赛,寥寥几句,句句说在痛点,堪称国家级教练。有这般本事的人,礼貌不礼貌都是次要。
李俊:“六妹,他说什么?”
阮晓露转身跳两跳,激动道:“来来,再来!”
李俊惊诧莫名。好在习惯了她各种出其不意,当即抬手应对。
阮晓露这回抢占先机,专心攻击输出,虽不至于把对方一拳打倒,但也让李俊应接不暇。
看似有些反常识的战术,但反正不是性命相博,试一把又死不了人——阮晓露紧抓“教练员”的指导精髓,对方体重更大,消耗更多。只要把他拉到和自己相同的输出频率,体能优势就回到她这边。
果然,在李俊第二十八次应付她的快拳骚扰时,脚步出现瞬间的错位。
阮晓露侧身扑上,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勾出住他脖颈,压上自己全身体重,往下一带——
李俊待意识到她的意图,已经晚了一刻。
好在他见那陌生人给阮晓露支招,虽然不屑去偷听细节,到底有所防备,知道她可能会整些幺蛾子。听得身后风声有异,不及细想,马上放弃这一波进攻,顺着她的用力方向,自己主动轻轻一跌,消解了她八分力道,好歹没摔个七荤八素。
阮晓露一击得手,又惊又喜,放开李俊,杵在原地,琢磨复盘。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对方重心越高,越容易中招。但同时又刁钻古怪,让人明知她的意图,也难以防御。不知是不是融入了一些异族的角抵之术……
当年她还是个菜鸟时,蒙林冲教了一招“衙内愁”,虽然有奇效,但只能用于防身,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侵犯者拍个脸着地。而且只能对付和自己武功造诣相似、或是稍强一点的对手,对顶尖高手无效。
而今日这个陌生人的点拨,适用于一切主动进攻,让她面对身高体重都高于自己的对手,不需要逃避他们的力量,一样可以短兵相接。
李俊迅速起身,眉目肃然,朝那陌生人拱手:“敢问足下尊姓?”
那人轻轻一笑:“雕虫小技而已,只能攻其不备。这位壮士身手不凡,想必早已想出破解之法。”
这人很会做人,帮了姑娘一把,又怕李俊男子汉大丈夫折在姑娘手里抹不开面子,马上也给他搭了个台阶。
李俊微微一笑:“多谢指教。”
解法当然是有的,她这新招看似诡谲,说白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若是他有所防备,提前降低重心,她这一招就无法得逞。
可若是真的与敌人生死相博,吃亏一次,命就没了,谁给你机会再来一次?
所以对方也就是说说好听,让他心里好受点。
不过对李俊而言,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放倒了。他情绪稳定,不需要台阶。
对阵杀敌,最好场场都胜;但跟自己人切磋打架,还是有输有赢才带劲。如果只赢不输,需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圈子是不是太逊。
阮晓露猛地回神,几步跳来,眉花眼笑,朝那陌生人就是一个大揖:“阁下尊姓大名!武功在哪学的?你还收徒吗?——对了你怎么称呼?”
那人忙还礼:“不敢不敢,在下行史,双名文恭。异乡寂寞,得遇江湖同道,不胜喜悦之至,心起结纳之念,还望二位休嫌小人冒昧。”
李俊:“幸会。仁兄进来喝一杯?”
第162章
这史文恭凭几句话, 能帮阮姑娘反败为胜,自己的武功造诣必定十分高深。又释放了足够的善意,没理由不请进来。
阮晓露也嘟囔着“请进请进”, 掀开帐门,心里却好像被啄木鸟啄了一下, 蓦地寻思:这是好人吗?
是不是原著世界里那个毒箭射死晁盖的大反派? 因为箭上刻了自己名字, 被梁山江湖寻仇,最后惨死于梁山军马之手, 脑袋供在了聚义厅的晁盖灵位之前。
因为有他,才有晁天王归位, 才有宋江执掌梁山, 才有整个水浒故事的后半截走向。
他不好好在曾头市做他的兵马教师, 咋闯关东来了?
再看看史文恭, 笑容和煦, 满面春风, 言辞也十分友善:“……异乡寂寞, 正没相识, 只有番邦奴仆为伴。今日识得英雄,若不弃,共饮几杯如何?……”
阮晓露心思一转。曾头市她完全没听说过, 晁大壮也远在千里之外,暂时没有被射死的危险。
那就不妨先跟史文恭做做朋友, 从他身上再多学几招。
地上暖烘烘燃个炭盆,让烟气从帐子顶端的烟道排出。用炭盆的热度煨一壶酒,摆几样下酒果子。辽阳府战后物价奇高, 拿出这么几盘东西待客,足见她这个东道的诚意。
史文恭赶紧谢了, 饮两杯,说些江湖上事务,便闲聊道:“小人听说,那位金国大皇帝过几日便要御驾此处。两位如此见识本领,必然获得赏识,委以重任,权柄富贵指日可待,提前恭喜啦。”
阮晓露有点不明所以。我要金国大皇帝赏识做什么?
随后感到李俊的目光看过来,眼中微有些好笑之意。
她心里明了:想必史文恭自己便是前来投金效力,攫取功名富贵的。他推己及人,自然觉得出现在此处的汉人豪侠,都和自己一般念头。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史文恭也不是大宋公务员,宋金也没真的交战。他跨国求职,只能说是不走寻常路。至少在眼下时刻,于道德于法理,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我们……”
“我们……”
李俊和她同时开口。李俊眼角一弯,举杯饮酒。
“我们啊,”阮晓露大大咧咧继续,“没那么大志气,就是闯江湖做买卖的,海难漂流至此……”
把早就编圆的故事又说一遍——如何穿越风暴、惊险靠岸;如何遇到一队女真骑兵,差点被当场团灭;百般交涉之下,才得以平安上岸,后来那女真将军还帮忙伐了修船的木材。作为回报,一行人来到辽阳府,卖点女真人需要的土产,大家互惠互利,也免得己方空手而归,平白蚀本……
史文恭不动声色地听着,眼神微带笑意,评论一句:“现在经商的也练出这么好功夫了?”
阮晓露一拍桌子:“可不是!你不知道现在道上强人多猖狂!敢围城建寨,不应徭役不上税,敢路上开着酒店收买路钱,敢到府城里劫人闹事,好好一个大地主,当地的巨富,只因得罪了他们,说抄家就抄家,一粒粮食都不给留!绿林火并,人头滚滚!当地捕盗官兵,谁敢正眼去看!没点本事,谁敢在路上乱走!……”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全都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
史文恭看这傻大妞手舞足蹈,忍不住面带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中原绿林藏龙卧虎,多少能人志士,让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去做那落草的盗寇。”他收起笑容,肃然叹口气,“以致就连绿林中也是人满为患。就譬如那山东水泊梁山,我听说如今收留罪犯,都得审查本事,或是找资深盗匪开介绍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当好汉……”
“说的跟真的似的。”阮晓露笑容满面,“你去试过?”
史文恭哈哈一笑,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叹道:“二位虽然本事了得,但容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留在在中原蹉跎度日,何时出人头地,何时能够名扬天下?而这大金国初露头角,册帝号、封诸蕃、朝仪制度,诸事皆需草创。我大宋随便一个通晓事理的能人,都能力压他们那些贵族掌事,当他们的开国重臣。你们说说,是不是天大的机遇?”
阮晓露对史文恭来了点兴趣,眼神悄悄问李俊:这人在江湖上名气如何?
李俊微微摊手。至少在江南没听说过。
阮晓露收回眼神。
武功造诣如此优秀,却既不投军,又不落草,不扬名立万,不拉帮结派,只因惜售自己一身本事,希望登上更高更广阔的舞台。
他也确实看得挺明白。当今大宋社会昌盛,人才济济,却是腐败横行,很多上升途径都被堵死,寻常人要崭露头角十分不易;相比之下,换个没那么拥挤的赛道,技术入股,加入别人的创业团队,确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她忽然问:“我们初来之时,那女真兵马对我等百般为难。却不知史老兄是如何获得他们信任,得以留在此处的?难道花了钱?”
“我?”史文恭朗声一笑,“我连败他们十名最精壮的武士,他们自然奉我为上宾。”
阮晓露暗自点头。看来史文恭的思路跟自己一样。要跟女真人平等交流,也是先亮拳头再说话。以他方才指点自己一招的水平,打垮几个女真粗汉,确实不成问题。
“这般本事,要做大金国的开国功臣,岂不是太委屈?”阮晓露吹捧两句,笑道:“你瞧瞧这儿的条件,衣裳不成套,仓里没余粮,凑个四菜一汤都难。要我说,就算是那金国皇帝,吃住也未必有开封府一介小民舒坦。没事找罪受干嘛?——干!”
这人言论新颖,至少她以前没听过。故意作天真语,哄他多说几句。
果然,史文恭抚掌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姑娘天真无邪。”他压低声音道,“以这大金国的如虹气势,岂能永远蜗居辽东苦寒之地?辽军的战绩,你们一路想必也看到了。到时候金国大军挥师南下,哪里攻不成,哪里占不得?我等助大金国打天下,封王拜相唾手可得……”
也许是自恃武功高强,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和本国人交流,有些兴奋忘乎所以,也许是觉得此地的宋人绝非迂腐愚忠之辈——但凡有半分心向大宋的,误入异国,想办法回家都来不及,主动来辽阳府干什么?
正因为此,史文恭并不介意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辞,狭长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微光。
“等等,”阮晓露给他小泼个冷水,“人家女真人眼里,你毕竟是外族,就算你劳苦功高,要封王拜相,我看悬了点儿吧?”
史文恭大笑:“姑娘!你道那女真人粗俗野蛮,如何能治理那许多攻掠之地?等到消灭那辽国,甚至……呵,甚至更进一步,他们非得求我们帮忙不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无比清晰,一字一字都有分量。
阮晓露越听越张嘴,小心确认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一路向南?”
史文恭眼中映着炭盆里的火光,笑意微寒:“南国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其实不堪一击。女真兵马不曾远征,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只要有人稍加点拨,他们怎可能放过这块膏腴之地?”
阮晓露一拍桌,严肃道:“史老兄,你这样大放厥词,该砍头呀!”
要么他是个不着边际的空想家,要么是个举世无双的野心家。女真刚刚建国,露出一点獠牙,他就自封伯乐,给大金规划好了后面的一系列剧本:参与草创、协助打江山,然后鼓动南下灭宋,扶植傀儡政权,自己当代理人……
史文恭眼中精光一闪,右手虚按腰间,笑道:“姑娘吓着了?不会是想报官,告发小人吧?”
阮晓露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儿上不得台面啊。
“你给我找个大宋衙门来,”她借着酒意,指指点点,“我马上去击鼓。”
几人大笑。
她自己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土匪,还要告发史文恭谋反,岂不是贼喊捉贼,让别人笑掉大牙。
此时日头渐低,忽然有人敲院门。
史文恭立时警觉,轻轻放下盏子。
“贤妹,”是宋江笑呵呵的声音,“街上来了个贩松子仁的,价格公道,要不要帮你买点?”
辽阳府物资匮乏,粮食肉食优先供应女真兵马,小吃零嘴更是难得一见。宋江体恤团队,难得碰上个小贩,马上通知阮晓露。
阮晓露从容起身,朝外头喊:“给我来一斤,谢谢了啊!——诶,刚睡下,现在不太方便见客,就不请你进来了,恕罪恕罪。”
宋江客气两句,笑呵呵离开,嘟囔:“睡那么早?”
可千万别让宋江跟史文恭认识。阮晓露心想,否则一个忠臣,一个反贼,肯定得拼个你死我活。宋大哥多半得 交代在这儿。
史文恭放松下来,又和阮晓露、李俊各干一杯酒,面上微醺,眼中却还清醒闪烁。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几日见分晓。”他总结道,“那女真毕竟是异族,对我等未必全意信任。到时咱们相互帮扶,莫要让他们将咱们汉人看扁了。两位?”
史文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跟我混,带你飞!苟富贵,无相忘!
阮晓露津津有味地听他画了半天大饼,终于有些倦,打个呵欠。
李俊揭开壶盖,“啊,酒没了。”
辽阳府仅存三四家营业酒店,酒价较战前涨了十余倍。阮晓露也只打了一壶,没有存货。
“今日结识异人,多幸,多幸。”李俊微笑起身,“大家都累了,仁兄早点歇息。要不要带点松子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