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这便是送客了。史文恭惊诧不已。
他刚才高谈阔论,一番豪情逸致,这俩人完全没听进去?
该不会是深山里练武,练傻了吧?这大姑娘看起来心思纯真,但她的“师兄”看起来没那么笨啊?
“姑娘,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阮晓露酒意涌上,笑呵呵道,“祝你成功啊,祝你成功!”
史文恭简直要气晕。这姑娘不懂装懂,只知道问来问去,他方才白跟她对牛弹琴,枉费许多口舌。
转念一想,这也情有可原。就算她愿意合作,助他建功立业,她一介女流,也没法做到权势滔天,顶多是嫁入权贵,给自己博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
而看她的胆子和武艺,不管做何事业,大约都能给自己挣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因此他方才那些辽阔展望,对她可能确实吸引力不大。
但是,对面这位李大侠身躯凛凛,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能干大事。方才虽然话不多,却听得很是认真,不至于一点也不动心吧?
哪有人不愿往高处走,哪有好男子不愿拼搏争先?
“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他转而对李俊道,“我已规划完全,封王拜相唾手可得,兄台认真考虑一下……”
李俊爽朗一笑:“兄弟资质驽钝,胸无大志,就不拖你后腿了。史兄,慢走。”
开什么玩笑,还封王拜相,想想就可怕。他就想退隐逍遥,啥事都不管。
现在还没逍遥起来,是他自己不够努力。
史文恭终于掩不住恼怒,冷笑道:“当断不断,坐失良机,你们空有一身本事,也就能卖点东西——哼,来日见了金国皇帝,我能让你们一件货都卖不出去!”
本以为今日一番奇遇,能像史书里那些枭雄一样,草莽中识得红拂李靖,开始一段传奇。
谁知人家根本跟他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他付出激情无数,只蹭了顿村醪酸酒。
“告辞!”
阮晓露笑眯眯送他出帐子,跟李俊并肩挥手,依依不舍,热情得不得了。
见史文恭走出两步,笑容马上就垮,死死盯着那瘦长的背影。
待要合上门,忽然发现外面空气冰凉,落下点点雪花。
荒草地上,已落了细细一层雪。北国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仿佛这雪就从没真正离开过,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她看着史文恭留下的几对脚印,抬头看看李俊,突然打个作战手势:你去把他一刀杀了?
李俊摇摇头,手势回:胜算不大。
她想了想,两手左右画个半圆:咱俩包抄?一个佯攻,一个偷袭?
李俊依旧回:胜算不大。
此时街上跑来几个巡逻的女真骑兵。阮晓露撇嘴,放弃了这个即兴杀人计划。
第163章
阮晓露事后思忖, 其实史文恭也没招她惹她,他的一番谋逆言论也没触她底线。绿林里反贼一大堆,不缺他一个。梁山兄弟看到无良官吏欺压百姓, 或是酒后狂言,也经常叫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把那臭皇帝和他的奸臣班子都丢进水泊喂鱼。她在一边拍手叫好。
但方才就是跟史文恭话不投机。
细想想原因, 大概是因为,梁山的反贼兄弟, 反得总归有些理由:奸臣当道,穷征暴敛, 穷苦人吃不饱饭, 老实人整日受气, 所以帝王将相通通都该死, 活该被扒得一干二净, 把夺咱百姓的财富都还回来。
而方才史文恭洋洋洒洒, 一番剖白, 主旨不过“封王拜相”四个字。操纵国运、挑动战争, 仅为了一人荣华。至于天下大乱之际,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不过是他宏伟蓝图中的一道点缀。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也许很难想到,这世上除了王侯将相、强兵壮马, 还有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乃至老弱病残、妇女稚儿……
哪怕他说一句,赵家王朝就是糟糕透顶,我就要灭了它, 放条狗在龙椅上都比现在强……
不管是否现实吧,总归算他有点个人之外的追求。
可惜他连这种话都没说一句。
阮晓露怀念地想, 晁盖开会时总把“替天行道”挂在嘴边,老生常谈地念了又念,平时听着挺烦。但谈到什么宏大的东西时,若是缺了这四个字,却又觉得差点意思。
忽而一道酒香钻进鼻孔。李俊解开酒壶盖,邀功似的道:“其实还剩点,我不想给他喝了。”
阮晓露转忧为喜,心花怒放地接过一杯。
“我得跟宋大哥他们说一声。”她忽然道,“这史文恭虽然杀不死,但也不能让他顺顺利利投靠大金国。否则就算女真人没有南下侵略的意思,他也会撺掇这么干。”
然后她又得白忙一通。世界重新回到毁灭轨道。
“到时我也没好日子。”李俊表示同意,“今天把他得罪成这样。”
阮晓露嗤的一笑,慢慢抿干半杯酒,忽然小声道:“你不用事事都顺着我说。”
李俊看着她微醺泛红的双颊,目光凝住一刻,问:“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想一想,诚实答道:“一意孤行呗。”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讲理,扭过头,拨弄炭盆里的火炭。
李俊大笑,饮尽最后一滴酒。
见她垂首之际,脖颈里红绳晃里晃荡,发现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忍不住伸手勾出来看,忍俊不禁。
盐帮的信物古钱“大齐通宝”还栓在绳子上,外头却让她镶了个粉红色的小贝壳,好像是在蓬莱海滨那几天捡的。让她大力穿个孔,叮叮当当这么一挂,好像给钱币安了一双翅膀,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阮晓露郁郁不乐:“我捡了几十个漂亮贝壳,还放在那盐场的破屋里,没来得及归置呢。”
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久。
“没关系,”李俊道,“我叫人收着你的东西呢,没人动。”
他起身告辞,弯腰一掀帐帘,被冲入的寒风吓一跳,赶紧又合上。炭盆里猛地跳出几颗火星。
“雪下大了!”
北国的雪落得如此之急,跟浔阳江上的阴雨雪完全不是同一种类。短短几杯酒工夫,已铺起厚厚一层。阮晓露刻在院墙上的“辽东分赛场”战绩记录,一道道刻痕上都积了白雪,意外的赏心悦目。
阮晓露笑他没见过世面:“过一夜,这儿就是冰雪大世界!——我当然见过,我在山东见过好几次这么大雪,整个泊子都是白的……”
她慢慢住口,想到梁山雪景,就想起老娘兄弟,想起聚义厅断金亭,思念出神。
在梁山待久了,就想去外面闯;闯到一半正带劲,忽然就想家。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她歪在个兽皮交椅上,拍拍身边的椅子,笑道:“再待会儿?”
李俊直起身,扣上个毡笠子:“就几步路。”
“这儿没有成衣铺,”她提醒,“衣裳湿坏了没处买新的。”
李俊:“等天色全黑,更不好走。”
阮晓露伸个懒腰,往那炭盆里又添几块炭。
“再待会儿。”她眼角带笑,大大方方说,“待到天亮也可以。”
李俊手上一滞,慢慢取下毡笠,回头,黑白分明一双眼,打量她和她身周。
忽将帐帘拨开条缝,被风雪扑在脸上。他猛地出一口气,回转身,大步走近,额角沾的几粒雪花马上融化成水。他伸手抹去。
然后胡噜一把她的脑门。指尖尚存湿凉的雪水,她不提防,一个大激灵。
李俊闷闷的笑了好久,抄起毡笠扣上,掀开门帘。
“算了吧!”他低声笑道,“我还要命。”
风雪交加,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阮晓露笑着朝外头挥挥手,打个呵欠站起来。
帐里空间小,她拉开桌椅,铺上兽 皮被褥,掸去灰尘,做个小窝。
“看吧,我也不独断专行呀?”她小声嘀咕,“挺尊重别人意见的呀?”
搬走最后一个椅子,忽然坐垫里掉出什么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小块碎银。
看这银子形状成色,不是她的,也不是李俊的,压根不是船上带来的那一批。那就是是史文恭留下的。
阮晓露皱眉头。江湖儿女各有千秋大路,相逢一壶酒,临时做个知交,不管再见不再见,都能好聚好散。
这史文恭倒是恩怨分明。既然不欢而散,就两不相欠,绝不白喝你们的酒。
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跟你们作对。
她摇头冷笑,把那银子收到钱袋里。
好容易在异国领土上站稳脚跟,还没做出个子丑寅卯来,却想不到,第一个障碍,来自自己的同胞族人。
*
数日后,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领群臣贵族,结束秋天的最后一场围猎,来到辽阳府落脚。
阮晓露以她在大宋的经验,本以为皇帝御驾降临,怎么也得全城通报,先在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再来个敲锣清场,再派几个大官提前巡查安保,驱走大街上的闲人。然后等个良辰吉日,封几条大街,迎进一个金色的龙辇,锣鼓喧天,帷幔彩带遮云蔽日,百姓躲在几里之外,兴奋地议论纷纷……
就算女真是塞外少数民族,不讲这么多虚礼,但也总得有个排场吧?酋长莅临,这么多排队等待接见的三教九流,起码得通知一下,让他们提前洗洗澡,刮刮胡子,换身衣裳,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跟大老板见面吧?
都没有。
她只是发现那高铁站般的府衙大院忽然热闹起来,“站前广场”突然堆积了如山的野兽尸体,光她认识的就十几种:黑鹳、野猪、雪雁、锦鸡、豹猫、马鹿、獾子、狍子……
“国一、国二、国二、国一……这是东北虎?”她数着数着,吸口冷气,“真刑真刑。这帮人不简单。”
无数男女奴仆分拣那些野兽,有的在冰雪中冻起来,有的就地剥皮熏制。
另有无数盛妆女眷,络绎不绝地出入衙内营帐。原本寂静的府城忽然焕发生机,直到深夜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叫来乌老汉问。乌老汉才一怔,说道:“好像是大皇帝来了,小人去帮你们问问。”
阮晓露无语。领导驾到也不发个文件。你们这缺个行政人事总监。
没等乌老汉回来,却有另一个熟人纵马而来,停在阮晓露几个人的帐子前面。
阮晓露吃了一惊,赶紧招手:“哟,灰菜将军!好久不见!”
完颜乌烈见了她,胸腔莫名其妙地一痛,想起了被海水吞没的那个上午。
他移开目光。见这些宋国“难民商贾”还规规矩矩的待在原地,没逃跑,没作妖,满意地点点头。朝他们喊两句,做个手势,大意是让他们赶紧出来。
还好阮晓露看到“站前广场”上那一堆国保野生动物,已经有所感知,提前通知大家做好准备。
李俊换上唯一一身没扯坏也没染血的衣裳,冲着完颜乌烈拍拍身侧,示意自己没带家伙。顾大嫂涂脂抹粉,往怀里塞了一把纸牌骰子。宋江把厚厚一本见闻笔记包起来,塞进枕头套里,又觉脸色有些红白不定,赶紧闷了口酒,跟凌振携手出门。
他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谒见金国最高领导层,探知他们对大宋的态度和对外作战的策略。如果做得好了,他就是大宋功臣,比赵良嗣的分量重百倍。
但这个“任务”,说好听了是联络外邦,说不好听了,也有点刺探情报、做间谍的意思。宋江心里默念一句忠义报国,整理出满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