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答里孛屏住呼吸,忽然全身发抖。
她转身斥责侍女:“看着点炭火,险些吹到我身上。”
她教宋国“萨满”作弊。对方投桃报李,举手之劳,给她那冰天雪地里几近冻僵的祖国,送了一盆炭。
而且做得十分克制,并没有再次抛出九面向上的“上上大吉”,以免显得过于巧合。
阿骨打笑道:“看来是天意。”
当然,大金领导层也不至于傻到无脑相信萨满卜出的每一个结果。占卜虽神圣,终究只能“仅供参考”。
但是,当事情水到渠成,只欠东风的时候,“仅供参考”的迷信活动,通常成为那最后一把推手。
女真兵马自黄龙府开始,两年内连克数十州府,打下辽国半壁江山,虽然战果赫赫,到底死伤甚重,折了不少贵族子弟。虽然年轻小将们常常叫嚣一路推平契丹,但阿骨打内心觉得,自己和整个部族都需要一刻喘息。
契丹遣使求和,堂堂公主如此委曲求全,不仅承认了大金政权的合法性,而且宴会上献歌献词,丝毫不摆大国架子。
阿骨打想,契丹人是真的被他打服了。再也不敢欺侮他女真同胞。
接下来的反向占卜,“该不该与契丹继续作战”,不出意外,是个小小的“凶”。
几个温和派宗室成员揣摩上意,纷纷道:“且回书与他,看看他们诚意。”
答里孛难掩喜色,朗声道:“国书已经重新誊写,随时可以盖印。”
知道女真人大多不会写字,她早就拟好了停战协定的草稿。
国书早一日送抵上京,就能多挽救几百几千前线将士的性命。
顾大嫂直勾勾看着众人兴奋讨论,眼神有点涣散,揉着自己右手。
阮晓露见状,忙道:“俺们萨满神力用光了,大皇帝可怜见,让她回来休息吧!”
制钱作弊是体力活。看似轻如树叶的几枚钱,要想抛出特定的角度方向力度,需要调动手指、手腕、乃至整个手臂肌肉,方能精确控制落地状态。以前顾大嫂坐庄开赌时,大多数时间只是抽水观望,只有来了高手,才会亲身上阵作弊。就算作弊,最多来个三五次,就能让赌客输掉裤衩。何曾如此高强度、一次接着一次的玩花活?手腕都快抽筋了。
阿骨打呵呵大笑,让人捧出一大包礼物——盐、酒、熏肉、牛乳饼——赠给顾大嫂。按照女真风俗,这是对外族萨满“跨省作法”的辛苦费。
顾大嫂捧着个袋子,乐得合不拢嘴。
祭典结束,女真萨满又持镜舞了一遭。皇后命人将此次占卜的结果记于绳上,挂在大厅正中,作为女真部族的新年“行事历”。
此时酒过九行,桌上只余残羹剩饭。阿骨打已七分醉,令人将国书拿到跟前,将那上面的契丹文字翻译给自己听。
大金国没有什么森严的权力机构,一间“行宫”身兼数职,既能宴饮,又能议政。炕上扒个窝,就能商讨国家大事。
众宾客见状,纷纷识趣地告退。
唯有李俊也被留下,几个掌管府库的完颜宗室请他到旁边一间小屋,商讨进口食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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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完颜灰菜在海边遇到这群宋人商贾,之所以决定将他们带来辽阳,全因李俊身上带的那几钱淮盐。如今诸事尘埃落定,双方建立了充分的信任,这笔买卖也就水到渠成。完颜灰菜摩拳擦掌,务必要让自己和兄弟们在新的一年吃上细盐。
李俊开门见山:“大宋律法不许私自贩盐,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有手段,可以绕开官府,通过我们来时的登州海路,直接向辽东运货。但是你们也不能到处声张,否则我的买卖没法做。”
灰菜忙道:“这个自然。我叫人在旅顺口修个码头即可。”
买私盐嘛,悄悄的干活,张扬的不要。他们以前也没少向辽国盐贩购买私盐,规矩都懂。
其实李俊这种武装盐枭,手下的盐场是半自治状态,当地官府也不敢多管。只有当中央派人前来扫黑除恶,才会陷入短暂的麻烦。
但总要先来个免责声明——若是你们不够小心,钱货两空,惹上麻烦,不干我事。
若汉询问:“你能供多少盐?”
随着女真势力扩大,兵马数量急剧扩大——投降的、俘虏的、别处来归附的,都要吃饭吃盐。尤其是战马,没有盐就没有行动力,对食盐依赖巨大。
粮草可以征发掳掠,但食盐可是吃一点少一点。金兵虽然占领多处盐场,但新征服地区 很不稳定,有盗匪横行,有百姓起义,还可能有辽军反攻……所以对于这些盐场,也只能以掠夺为主,顾不上征管、开发和经营。
掠夺的存货总有见底之时。对女真人来说,人不吃盐,顶多是浮肿无力;马没盐吃,无法投入战斗,才是致命问题。
若能有新的食盐进口渠道,自然多多益善。
但他也知道,私盐贩子跟官府猫捉耗子,通常只能小规模买卖,不太可能有什么大手笔。
所以,经过仔细斟酌,若汉再次问:“我们要一千斤细盐,多久能准备好?”
一千斤细盐,能让整个完颜部族过个好年,让至少十个敌对部族不战而降,能安抚一城不合作的百姓。
李俊思索片刻,对乌老汉道:“问他们,一年一千石,你们要得起么?”
一屋子大汉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斥责乌老汉:“听不懂就别瞎译!我们说的是一千斤,不是一千石!”
“诸位,稍安勿躁。”李俊见对面情绪爆炸,顾不得听乌老汉翻译,赶紧安抚,“嫌少,两千石也行啊。”
比起当下盛行的煎盐之法,垦畦浇晒的技术仅需先前五分之一的人力,产量可多数倍。他算了算蓬莱盐场的产能,除了每年供梁山一千石,还有大量剩余。
蓬莱盐场哪哪都好,就是交通不方便,产的盐不好往省外运。如果能直接倾销到大海那头,省他不少事。
乌老汉解释半天,一众完颜壮壮才意识到,这个宋国盐贩口中,食盐是论石卖的!
宋人的一石就是一百多斤!
换成寻常汉人,听闻如此不同寻常之事,怎么也得确认两三遍,然后再肚内暗喜,面上矜持,试探着来一句,俺们买不了这么多,能不能打折?
但是女真人没这些花花肠子,也懒得计算什么盐场产能。灰菜狂喜,大喊大叫:“三千石可否?五千石可否?只要价钱公道,我们都要!”
女真人做事实诚。灰菜已经见过他的细盐样品,对别人一说,就无人质疑他手头货品的质量。至于李俊到底能供多少盐,只要他敢说,对面就敢信。
李俊也不含糊,当即给一帮完颜壮壮上课。
“山东地方官价,眼下是一斤八十文。我在当地售盐,太平时节是四五十文一斤。今儿跟几位投缘,又蒙大皇帝招待多日,大家交个朋友,每斤三十文,包运送。不过得要宋钱。金银的话,要当场验成色。”
灰产买卖,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此在货币上也不能含糊,别国铸造的乱七八糟的铜钱铁钱铅锡钱通通不可靠,只接受宋钱交易。
完颜壮壮们脸色黑下来。
有人道:“向辽国盐贩买,一石不过三千文。”
“可你们跟大辽开战三年了。”
谁敢跨越火线做生意?就算不被敌国当成奸细给剁了,也得被本国官府当成辽奸给砍了。
又有人道:“现在休战了。”
李俊这回不答,笑问乌老汉:“还有酒吗?”
这么有意思的买卖他还是头一次谈。对方明明缺盐缺得发疯,又要想尽办法打压价格。虽然还算讲礼,言语中不掩贪婪。
这也不奇怪。女真部族自古都是财产公有,需要什么东西,都要在辽国指定的榷场以物易物,或者向临近部族勒索抢劫。没怎么正经拿钱买过东西。
“一分钱一分货”、“好东西要花钱买”,“做买卖要有契约精神”,这些在宋人眼里是常识,但对于女真族人来说,还是个比较新鲜的价值观。
李俊也懒得一句句自辩说明。从他掌管盐帮起,来买私盐的都是如茶娘子那般普通百姓,无一不是有求于他。
私盐已经比官盐贱那么多,谁还舍得挑刺。
他身后杵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打手小弟,谁还敢还价。
所以李俊干这行,虽说是做买卖,但也不像寻常小贩那样把客人当祖宗供着,爱买买,不买滚,后头有的是人排队。
灰菜见他似有不屑之意,提高声音道:“我们没那么多宋钱!十文一斤!不能多了!”
连乌老汉都有点不好意思翻译,心说,你们不想花钱,可以不买啊。
李俊断然拒绝:“这连船钱都不够。”
实际上,他手中盐场改煎为晒以后,成本大幅降低,十文一斤也多少能有赚头。但他要是真敢拿这个价钱薄利多销,属于扰乱市场,全天下的私盐商贩都得向他开战。
几个完颜壮壮挥舞拳头,又被另外几个劝住。
“几位郎君消气。”乌老汉也忍不住劝,“人家是南国商贩,做生意讲究给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哇。”
李俊朝乌老汉点点头,表示感谢。
眼下他人在客场,就算自己本事再大,跟七八个杀人如麻的女真壮汉同处一室,也没法说出“爱买买不买滚”这种找死之言。
李俊用手指叩着酒杯,沉思半晌,等其他人耐心几乎耗尽,才蓦然抬眼,微微一笑。
“几位说得对。北地宋钱尤为珍贵,确实不能都花在几斤盐上。”
大头凑上去,带着威胁道:“那你是应了?”
“你们不想花钱,我不想亏本。我倒有个两全其美之法。”李俊抱着双臂,扫一眼面前几个暴躁青年,从容自若地道,“只不过,得跟与我同行的那位阮姑娘商量一下。”
第173章
阮晓露坐在围墙缺口, 开阔的辽阳府尽收眼底。
冰封的东梁河切开城市废墟,好像一条安静的大蛇,蜿蜒向辽河而去。
当地人传说, 从前燕国太子丹刺秦失败,逃亡经过此处, 因此又管这条河叫太子河。
河边小庙的泥墙上, 甚至还有民间艺术家所绘、关于此事的连环画。画中的太子丹穿着契丹风格的汉人古装,戴个毡帽, 后头的将军武士个个髡发胡服,背着硬弓, 骑着骏马——连仿古都懒得仿了。
也难怪。大辽国主力部队都是契丹人, 百姓压根没见过精锐汉军。没见过的东西, 自然画不出。
但, 不管政权如何更迭, 民族如何迁徙, 史书里也许写得波澜壮阔, 扎根于此的百姓却没那么在乎。他们日日所念, 不过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徭役赋税……至于这徭役给谁服,赋税给谁交, 也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高大的白塔矗立在太子河一侧。佛塔下面,僧人在倒塌的经堂里超度战争亡魂。大街上行着几辆手推车, 上头堆着破旧家什。百姓们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重建家园。
阮晓露收回目光。近处围墙外侧,一边看到几个奴仆把史文恭那顶空帐子收了起来, 打扫空荡荡的院落。
史文恭心高气傲,投奔大金不是为了寻常功名利禄, 而是一心想当女真人的韩信诸葛亮,让自己青史留名。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辽阳府的路还没认熟,就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跟未来老板有了隔阂,成了个脚踏两船的笑话。
以史文恭的自尊心,定然不会忍气吞声的解释自辩。眼下他已忿忿离开,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阮晓露心情舒畅,一回头,见李俊远远走来。
“咋样,李总,恭喜发财啊。”
她笑逐颜开,顺手团个大雪球,照他面门招呼。
李俊侧头躲过,也抓把雪,朝她丢了个天女散花。阮晓露轻声一笑,一个背抛筋斗,稳稳跃下地。
“他们没欺负你吧?”
看李俊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就知道谈了个大单子。一心躺平的李帮主,这下又得爬起来干活。
总算没空手而归。这一趟罪没白受。
“这些人贪心不足,”李俊微笑:“蓬莱盐场海边,可能真的要修个船坞码头了。”
“我就说嘛!”阮晓露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预言家,“悄悄的搞,给官府塞点钱,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修个大的,能停大船的那种,还能租给别的强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