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她一拍手:“就凭夫人这番话,我也不能去打小报告啊!你们都赌的什么,让俺开开眼界。“
余人松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道:“李夫人脑子灵活,什么都能赌!从昨天开始,赌每场比赛的赢家,她猜对了七成,已经赢去十几瓶仙人酿;还可以赌手信的销量、被赶下山的游客数量、随便一个人的籍贯年龄、诗词接龙——这个主要是萧秀才和吴学究在赌,俺们就看个热闹,但知他两个大男人加起来,也比不过李夫人——还有,刚刚我们在赌古董的真假,你别不信,金师傅的手艺已经能以假乱真,但这位李夫人还是一看一个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赝品,分得明明白白……”
“这么好玩?”阮晓露笑道,“来来,加我一个。”
其实她原本就没打算那么教条主义。山寨开放,游客涌入,大家近墨者黑,做点出格事不足为奇。像石秀那样黑白分明、吹毛求疵的性子,也许不能忍受,但她秉性随和,觉得适当松弛一下,也无伤大雅。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还是要先正气十足地捍卫寨规,样子要做足。
她纵身一跳,笑嘻嘻地跳进船。
吴用萧让吓得惊叫一声。区区一条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人啊!
“你们玩着,”阮晓露笑道,“俺要去鸭嘴滩,借一下这艘船。”
说着,坐到船尾,脚底下摸出一对长桨,插进水中。
一船人一下子急了:“哎哎,姑娘……”
要把这一船赌徒带到鸭嘴滩去,被无数参赛选手、头领、志愿者围观……那不是丢人现眼么!
顾大嫂往下赶她:“我们好生乐呵乐呵,李夫人又待不长久。”
齐秀兰:“你走陆路,慢不了多少时间的!快去快去!”
孙二娘干脆直接威胁:“妹子,你也不想划船划到一半,直接困倦睡熟吧?”
啧,才赌了几圈,现在就六亲不认了。
那李夫人忽然笑道:“姑娘,我知道你参加越野,此处本不是规定赛道。这船是我凭本事管志愿者要来的,原本也不能借你。不过看你性子爽快,咱们赌一把如何?赢了,这船借你,我们挪地方。输了,你可要规规矩矩回到赛道上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她气质高雅,讲话细声细气,但神色间却是娇俏灵动,元气满满,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少女。
阮晓露笑道:“舍命陪君子,必须的啊!赌什么?”
没等李清照答话,又马上道:“别提打马。这玩意太高雅,俺们玩不来。”
那副打马赌具如此精致高档,它的主人必定是个中高手。阮晓露昨天玩了一晚上打马,连个看门老太太都没赢过。要是跟李清照玩,干脆直接认输算了。
李清照托腮想了想,礼貌询问:“吴先生,你说呢?”
吴用:“……”
李清此时照俨然成为这几艘船上的最受欢迎之人。其实像她这样饱读诗书的贵女,如果让庄稼粗汉碰上,可能还会来一句“这在俺们村都没人娶”,无法理解她的才华境界。
可架不住她会赌啊。阵势一摆开,吆三喝四,满堂连彩,没多久,面前筹码堆成小山——就连多年坐庄的顾大嫂也因为不熟悉那些阳春白雪的赌法,因而对她无计可施——胜利是谁都听得懂的语言。喽啰们当即对她顶礼膜拜,视之如女神。
更别提吴用、萧让,两人落草多年,在学历上一直碾压满山兄弟, 早已习惯了曲高和寡、对牛弹琴;今日头一次遇到真正的文人才女,兴奋之余,十分紧张。
如果对方和他俩文化水平旗鼓相当,或者稍微强一点,那他们也许还会生出点好胜之心,与之争斗一番,捍卫一下梁山的文脉;但甫一交谈就发现,对方文采之高,和自己简直天渊之别。差得太多,连酸都酸不起来。
两位寒窗数十载的学究大叔,今日宛如两个刚开蒙的小学生,终于体验了一把文盲的感觉。
好在其他好汉都是真文盲,也看不出这几个文化人之间的水准差距。吴用不愿在自家兄弟姐妹面前露怯,还是硬撑着跟李清照谈笑风生,每讲一句话都要再三思考,反复复盘,也不敢随便引经据典,唯恐暴露自己真实水准。
现在李清照向他请教问题,吴用连忙摇扇子,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气派,私底下朝顾大嫂连使眼色,请求支援。
谁知顾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的一言不发。军师出丑,百年一遇,必须擦亮眼睛等着。
吴用只好叹口气,眼珠一转,道:“阮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雅的东西,咱们绿林豪杰便不配玩么?你上了我这么多年的识字班,总得有点收获吧?”
阮晓露“咦”了一声。跟旷世才女在一块,军师的思想觉悟都升华了。
其实吴用盘算的是,若赌那些寻常江湖游戏,阮姑娘古灵精怪,诡计频出,说不定真能取胜。那样岂不是得罪了官夫人?不如上个价值,来点风雅的,让她为难为难。
阮晓露当然也能觉出吴用的意图。但她只想速战速决,赶紧拿到船走人。因此不讨价还价。
“来来来,尽管出题。”
此话一出,旁边众人立马吆三喝四,摸出筹码。
“我押李夫人!”
“妹子,对不住了!”
“我也……”
阮晓露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但见李清照攥着自己的筹码,思索片刻,放到了另一边。
“我押阮姑娘赢。”
众皆哗然。
李清照不以为意,似乎是解释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我赢了,你走人,我们继续赌博快活,自是上上大吉;万一你赢了,我也发点小财,不能吃亏呀。”
阮晓露心里给她狠狠鼓掌。这就是赌神啊!完美对冲!
“好!我让你发财!”
第226章
吴用咳嗽一声, 开始出题。
“方才李夫人玩乐之际,兴之所至,赐了几首小词。我已誊抄了来, 预备日后教马麟兄弟排练演唱。正好我在山上这些年,公务之余, 也涂鸦过不少诗词作品, 当然比起李夫人的,那还是略逊一筹……略逊多筹。”吴用笑道, “如果把李夫人的一首词,混入小生的作品集当中, 你能挑出哪首是她所作, 那就算你旗开得胜。倘若你分辨不出, 哈哈, 那你不仅要认输, 而且以后识字班要悬梁刺股, 加倍补课。”
说毕, 从袖子里抽出一沓写了字的纸, 晃一晃。
他这话一出,孙二娘、顾大嫂等人皆张开大口,慢慢摇头。军师这简直是欺负人。同样几行之乎者也, 同样是吴用的字迹,哪能分得出哪张是谁写的?
李清照也觉得难度略大。这草头军师意图巴结自己, 可别用力过猛,让人渔家姑娘出糗。人家毕竟是你们山寨的亲骨肉呀!
她还没开口,阮晓露先大喜:“可以可以!就玩这个!不许反悔!如果我赢了, 不仅这艘船要给我用,而且李夫人的词作也要送我一首!”
齐秀兰等几个女眷面面相觑。她们都跟阮晓露锻炼过, 知道运动过后,身体会产生一种什么什么素,类似醉酒一般,让人身心愉悦,酣畅淋漓。显然,阮姑娘跑了半个梁山,情绪正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以至于吴用挖坑她就跳,满脸写着快来算计我。
齐秀兰好心提醒:“只要看错一首,你就算输。你要是输了,得从那片山坳后头绕路,路不好走,里头都是蚊子。来,我提前给你挂个香囊。”
阮晓露不拂她的好意,让她给把驱蚊香囊系在自己腰间,笑道:“快快,出题。”
萧让来了兴致:“我也要试试,就当傍猜。”
“傍猜”就是不押筹码,在别人的赌桌旁边跟猜,图个好玩。萧让赌了几场,术语也是张口就来。
几个女将齐声道:“不许傍猜!要赌就来真的!”
萧让被激出气,中气十足地道:“如果我赢了,李夫人珍藏的碑本拓印赠我一张!如果我输了,全套《草莽英雄传》赠给夫人!”
萧让遍习诸家字体,书房里搜集了一大堆字帖。而李清照在青州闲居期间,遍收各代碑文时刻、珍本秘籍,光库房就堆了十多间。萧让闻之,艳羡不已。方才赌博之时,坚持要李清照拿她的碑文拓印作注。只可惜到现在,一张纸也没赢过来。
吴用摇着扇子,将五六张花笺纸排在阮晓露面前。
“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小令……”
“‘芦花丛里一扁舟’,唔唔,是军师写的吧?让俺看看第二首……‘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这也是吴学究的。”阮晓露几乎看也没看,将一张张纸挪到左边,“‘常记溪亭日暮’……哈哈哈,这是李夫人的。”
旁人还在翘首期盼,等着看好戏。却不料这戏开场就结束,阮姑娘三言两语,已然解决问题。腰间的香囊还没系好!
顷刻间,阮晓露分类完毕,抬眼:“夫人?”
虽然她不会作词,但她会鉴赏啊!
只要看着熟悉,觉得“这首词我背过”,那就肯定是李清照的没跑!
若是读着亲切,觉得“这句子我也能写”,那多半是军师的大作。
吴用惊得扇子都忘摇:“你、你跟李夫人提前见过?”
李清照也微微惊讶,连忙摇头:“这不是刚认识?”
看她明明是个渔家闺女,举止粗豪,不拘小节,开口说的也都是大俗话,完全不像受过正经教育的样子。
而自己写的这几首辞藻,也只是在青州当地文人圈子里小范围流传。怎么她好像都读过似的?
另外几艘船上的喽啰看热闹,不约而同把船摇近,几双眼珠子快瞪出来,却分不清这些字纸的玄机。
萧让:“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完全对……让我再想想……”
李清照无言半晌,哈哈大笑。
“愣着干什么?来摇船啊!我又不会,没法帮你。”
阮晓露甜甜应了一声,跳到船尾,叫道:“坐稳了!”
萧让戛然住口。他竟然错了?不如阮姑娘分得准确?
“萧先生,你输了。”李清照又笑道,“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手稿来着?”
其余押注的也都傻眼,眼睁睁看李清照从容伸手,把别人的筹码都拢了过去。
阮晓露双桨一荡,看似纤细的手臂隆起薄薄一层肌肉,小船登时跃出三五尺,向前高歌猛进。
李清照捧着一堆筹码,如醉如痴,轻声道:“未曾见过这般女子。”
“岂敢,”阮晓露面不改色气不喘,笑道,“这话一般是别人对你说吧?”
萧让好奇:“姑娘,你是如何分出李夫人和吴学究二人词作的?”
阮晓露:“我……”
其余人也按捺不住好奇,更是输得心不服口不服,问她:“俺们也识几个字,也能略略读出来诗句的意思,但遮去作者,怎么能看出来是谁写的?有什么窍门,教教我们,回头我们也吓唬别人去。”
吴用在旁边如坐针毡。别人越问,他越浑身不自在。他有自知之明,自然知道自己的那几首打油诗,不能跟李清照相比。
若是来个满腹经纶的大儒,自然能看出他二人的词作的不同之处;但眼下一个只上过扫盲班的大姑娘,居然也毫无困难地挑出了李夫人的作品,对吴用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与其让旁人推测,不如爽快承认。吴用咳嗽一声:“小生本是一教书匠,虽钝学累功,到底才疏学陋,近年来又忙于山寨事务,不曾寒窗苦读,所作之词自然比不上……”
“军师说哪里话。”阮晓露打断他,“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会用兵打仗,会看天象,会算卦,能鼓舞军心,前一日还破口大骂水洼草寇的被俘官兵,跟你谈个心,第二天就捋起袖子替天行道。这些本事, 岂是常人能有的?要是文学造诣再来个天下第一……”
她想说“那你也不至于蹉跎在梁山了”,话到口边,觉得有点伤人。
众梁山头领接话:“……那不是人了,是神仙!”
吴用老泪纵横,朝兄弟姐妹们拱手。
“都说知音难求,我吴加亮能有这满山知音,夫复何求呀!”
小船被水波推着,四周尽是青山绿水。吴用举目四望,隐约回忆起当年在石碣村说三阮撞筹,也是摇在这样的渔船上,几盏淡酒,叙尽平生之愿……
忍不住蘸下几滴泪花。
金大坚提醒:“鸭嘴滩快到啦!”
大家赶紧收拾船板上的筹码骰子,有的揣怀里,有的塞袖子里,有的盖在裙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