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人家都把她摘到这份儿了,她只有全力配合,那山东口音要多重有多重,官兵听了都忍不住笑。
“瞧这傻大个,山东娘们无疑。”那步军都头轻松定论,“靠墙根别动。待我们把这店面搜捡一番。”
李俊不乐意了,冷眼看那都头,“不是说把人放了,让她走?”
“那也要带到府衙问话,问清楚了再放!”那都头翻脸不认账,“你个千刀万剐的贼!再多嘴,割了你舌头。”
李俊冷冷横他一眼,不说话了。
李立顶着额头一个大包,目眦欲裂,看着一群官兵涌入他苦心经营的黑店,乱翻乱找,折腾得乱七八糟。
“嘿,这屋里藏了十几袋私盐!”
“头儿,你识字,瞧瞧这账本。”
“大家快来后院!这埋的是人骨头还是猪骨头,有谁认识?”
……
一群官兵如同蝗虫过境,在黑店里搜捡一圈,搜出无数罪证。忽然又有人发现:“贼人在里间开了个酒席!”
阮晓露正专心罚站,闻言哀号:“是俺点的,一筷子没动呢……”
“哈哈,那可不是专门为咱们留的!”
拼死拼活一上午,官兵也累了。为首的几个人一屁股坐下,先大口饮了鱼汤,然后推杯换盏,大吃大嚼。
一个壮健军汉把脚翘在桌子上,朝阮晓露勾勾手指:“小娘子,过来,给我们筛酒。”
童威张口大骂:“人家是正经人家姑娘,凭什么陪你们吃酒?!”
那步军都头拾起个牛肉串,咬了一口,冷冷笑道:“哦,她不是过路的吗?你怎么知道她是良是贱?你认得她?”
李俊正生闷气,一团麻绳里挣扎出一只脚,一脚踹在他小弟屁股上,叫他别暴露智商。
阮晓露看看那一桌子本来是属于自己的菜,耸耸肩,心平气和去烫酒。
这帮官兵公务之余,在别人家里又吃又喝,又使唤姑娘伺候,流程挺熟练,看来平时没少干这事。
但表面上她还得表示感谢:“端公消灭贼人,还俺们老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俺敬您一杯!”
一帮官兵听得哈哈大笑:“端公!她那边儿管咱们叫端公……”
官兵吃着肉,喝着汤,吹着牛,身边有个赏心悦目的山东大嫚,旁边还缚着四个全身挂彩的彪形大汉,一身的腱子肉被绑得鼓胀膨出,也十分赏心悦目,正好下酒。
“你会唱山东小曲儿吗?”那步军都头喝一大口鱼汤,笑问,“太平歌儿、叫果子也行……”
阮晓露盯着那都头,慢慢笑道:“都不会,摇篮曲倒是会两首,要听吗?”
那都头一怔,还没琢磨明白,突觉天旋地转,手里的酒杯拿不住,那酒眼看着流进袖子口,睁着眼,流着涎,从杌子上一头栽倒,直挺挺倒在地上。
其余五六个 人没来得及说话,也都头晕眼花,望后扑地便倒,摔在一堆鸡骨鱼刺之中。
墙角几个被绑着的都愣呆了。李立颤声道:“这、这怎么回事?”
阮晓露丢下酒壶,大为奇怪:“你一个开黑店的你没用过蒙汗药?”
李立挺胸:“从来不用!我都是直接上刀……”
阮晓露迅速跑到几个官兵跟前,踢一脚,确认都晕了,然后飞快地卸下他们身上的刀,刷刷几下,削断了李俊李立童威童猛身上的绳子。
第60章
几个好汉飞快地挣脱出来, 揉揉手腕脚腕。
虽然被揍得不轻,但几人铜筋铁骨,幸而没出内伤。
李俊:“你——你在酒里下了蒙汗药?我怎么没看见……”
阮晓露迟疑片刻, 灿烂一笑,怀里摸出一个空纸包。
“孙二娘的特效药, 比俺们梁山的好使多了, 我也没想到一次能药倒这么多人……”
童威童猛脱了身,连声大喝, 捡起地上的刀,砍瓜切菜, 顷刻间剁了几个官军的脑袋。
“且住!”李俊拉住盛怒的两兄弟, “留活口!”
剩下个步军都头, 头下脚上, 倒栽葱挂在桌子边, 尚且酣眠。
李俊令把这人绑了。
李立还有点难以接受现实, 围着自己亲手做的那桌菜, 检查了半天, 忽然说:“可是那个穿皂衣的瘦子,我看他一直没喝酒……他肯定没喝酒……”
李立嘟囔两句,脸色渐渐变了。
有人没喝酒, 依然睡倒了。这蒙汗药就是下到菜里的?
刚才几个好汉缴械以后,官军大吃大喝, 只令阮晓露在旁筛酒,她可没碰到那些菜。
而且他是盯着阮姑娘筛酒的,没看到她有任何小动作。这要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在酒菜里下药, 就连二龙山那孙二娘都做不到。除非她有妖术。
或者,药是之前就下好的……
“你看错了呗, ”阮晓露抢过话头,跟他小二一样笑出八颗牙,“还不谢谢我。”
李立还是觉得不对劲,捧着脑门上的大包,绞尽脑汁往前溯源:“你、你是……你本来想药谁……”
“行了,别想太多。”李俊用力一推他后背,笑道,“取冷水来。”
李立从屋后井里打了一瓢冷水,往那步军都头脑袋上一浇,把人给浇醒了。
“从实招来,”李俊一只脚踏上他肚腹,微微用劲,厉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属哪个司的?这次出动了多少兵马?除了我,还待抓谁?”
那步军都头迷迷瞪瞪,尚且没弄清楚,自己怎么就从大获全胜,一下子变成全军覆没。他躺在地上一扭头,周围就是几个血淋淋的脑袋。
早就吓破了胆,以为这几个贼人使妖术。
再一抬头,对上一张苍白带杀气的脸,以为提前碰上阎王爷。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本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奈何这次上面催得紧,小的今日纯属执行公务,奉命办事,若是不尽力,小的也受责罚……”
“再废话一个字,割一根手指头。说!”
那步军都头噤若寒蝉,哆嗦两下,才小心翼翼地说:“知府说,近年盐课愈发少收,是动摇、动摇什么国家根本,要……要严加清剿像好汉这种……这种……”
李俊:“年年如此,有什么新鲜?还有呢?”
“还有……还有,好汉不知,朝中蔡……蔡太师新政,各路置提举茶盐司,派员派兵,除了打击贩卖,还要查禁盐民灶户煮煎私盐,比如那个淮东海沙村,好像是好汉你的供、供货地……灶户尤其猖獗……”
“什么供货地,”李俊脸色一黑,啐骂一声,“那是我衣食父母!”
“是,是……但眼下整个村子都投了盗匪,上面下令清剿……”
李俊听着,觉得不对劲。
“哪家盗匪?我?”
“小人地位低微,并不知晓备细。但听说是……是占山为王的草寇,不是好汉这种……这种……”
李俊更是蹙眉。
阮晓露:“别看我,俺们山寨不缺盐。”
那步军都头怨恨地盯了她一眼,最后招供:“总之,水师五百,调兵的昨夜离开的……别、别的小人实在是不知了,好汉饶命……”
童威童猛一旁听着,变了脸色。
“阿也!我的老爹还在那!”
李俊思索片刻,让童氏兄弟拖着那步军都头,脖子上架把刀。
外头一群虾兵蟹将打了“胜仗”,正坐在树下纳凉吹牛,门一开,登时呆若木鸡,连兵器都不敢捡,慢慢举着手站起来。
主将被擒,傻子才力战到底,回头又没人给他们请功。
李俊语速很快,悄声对李立道:“烦请兄弟带人去江上走一遭,这贼军官便是人质,不会有人拦你。一路上若见我盐帮兄弟,叫他们来此处会合。然后你去穆家庄暂避一避。”
李立一叠声答应。
“还有……若是见着梁山的人,也辗转提醒一声。官军这次是来真的。他们跟黄文炳交过手,那狗官不会善罢甘休。不要提阮姑娘前日找过我们的事,让他们赶紧回家,别在这儿乱撞,撞进牢里没人送饭吃。”
李立听到最后两句,又有点打鼓:“可是、可是咱们得罪他们过……”
“态度软一点,多叫几声大哥。包你化敌为友。他们吃这一套。”
阮晓露在旁边脸黑。真会拿捏俺们梁山软肋。
李立得到这句保证,脸色舒缓,朝李俊略略拱手,救起自家小二,打扫了尸首,把那步军都头一步三打,押着上了船。
“权寄下你这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
把剩下的土兵弓手赶去另一条船,给个橹,缆绳一解,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江岸上乱石糟糟,水流在石头缝里打转儿。黑店内外一片狼藉,终于重归平静。
李俊肩胛中箭,一直没工夫包扎,又被官军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全身早已血迹斑斑。这时候终于才倚着树桩坐下来,又累又渴,干干的吞咽一下。
童威童猛急忙从井里打来水,“大哥快喝。”
阮晓露静悄悄坐一旁,本不想掺和,看到这俩神奇动物开始自由发挥,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失血过多以后不能大量饮清水,会死人的。你们若想让你们大哥舒服点,不如给他喝点鱼汤,桌子上现成剩半锅。我知道里头有蒙汗药,正好让他睡一觉休息。”
两兄弟觉得此言有些不着调,左右为难。
李俊嘴角挂笑,冷不丁问:“药倒了李立,你就逃得了?他又没船。”
阮晓露腆着脸地指江里:“现在不是有了?”
李俊:“那你还不走?”
当然啦,他心里也大概有答案。她现在之所以还没拍屁股走人,那是在向他无声提问:姑奶奶今儿救你狗命,那一万贯的账,你还好意思要吗?
果然,阮晓露真诚提问:“李大哥,揭阳三霸也不是啥贫困人口,你们就那么缺这一万贯吗?”
李俊捧着水碗,果然没畅饮,呷两口,沉思片刻,反问:
“初见你们晁寨主那日,我言语不逊,但你觉得,我们真敢把他踹下水么?”
阮晓露第一反应摇摇头,心想,还不是因为我力挽狂澜,拦着你们仨作死,这句谢谢还欠着呢。
可若是当时自己不出手,李俊打算如何收场呢?
南方人鬼心思多。揭阳三霸紧密团结在李俊大哥周围,行事风格确实跟梁山的实诚人不太一样。
她试着自己代入李俊。狠话先放出去。能讹到一万贯呢,确实最好。但是双方多半得讨价还价,来回接触。江湖人来往,就容易出事。一出事,就容易做人情。当初的“参考价格”开得高点,这人情也就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