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太复杂了,她脑仁干烧。
“原来如此,”她故作十分失望,“什么退隐江湖,都是假的,忽悠热心群众……”
李俊一点没受激,灌一口水润嗓子,笑道:“最后一票,干个大的。”
“……”
正说着,江上水声响,聚来两艘漏水破船。船上的大汉都挂了彩,有的包头,有的包手,还有的一瘸一拐,挣扎着爬上卵石滩。
“大哥!你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见不到……”
听言语,都是盐帮里的下线帮众。
李俊跟他们稍微寒暄两句,便道:“海沙村出事了。官军说村民投了盗匪,不知是是真是虚,凭这个理由,要去剿,最后提去报捷的脑 袋多半也是百姓的。去,把盐帮兄弟都叫来,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那几个伤病号却摇头叹气:“大哥你不知,今早上江州城闭了门,出动了几百官兵,凡是跟私盐沾点边儿的,或者根本没干系的,都不分青红皂白捆进衙门去。帮里兄弟,逃得性命的,都四散躲起来了。大哥要叫人,也得等这阵风声过去……”
这时候江流又冲下来几条船,带来七八个盐帮帮众,全都是官兵收捕的漏网之鱼,七倒八歪地抱着大哥哭诉:有的是睡梦里被官兵破门,有的是卖盐的时候被抓现形,有的是被同伙供出,稀里糊涂撞上刀口,还好自己机灵,逃了出来,如此种种。
盐帮好汉虽然强悍,毕竟不是正规军。平时只是流窜作案,能活到现在,全凭命大。
铁拳当头捶下来,也只有逃之夭夭,暂避风头的份儿。
那盐帮帮众有些泄气,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说:“大哥,我看你也伤得不轻,兄弟斗胆一劝,不如趁机养精蓄锐,等风头过去,那狗太师回京,再重新开张买卖。没了海沙村,海边盐田多得是,再寻货源也不难……”
童猛吼道:“放屁,我的爹在海沙村!”
那盐帮帮众赔笑:“那就星夜驰舟,赶快将老太公取来,免遭战火荼毒,也算尽人事。那一整个村子,男女老少,咱们如何管得?”
李俊闭目休息片刻,正色道:“这村子供了我们几十年衣饭,及至祸到临头,我们却束手不管,还算什么江湖好汉?我今日便扯帆东行,争取抢在官军前头,去探知备细。你们若要将息养伤,愿留在江州的,我不怪。等我回来,依旧做一处兄弟。有仁义之心的,不怕死的,就随我而行,给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博一博命!”
他的血染着半边身体,江风骤起,吹得他打了个趔趄,扶住童威的手站直,却是凛然生威。
童威童猛率先响应:“当然跟着大哥去!海沙村的乡亲父老,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其余负伤帮众商议片刻,也都举手道:“大哥要去哪儿,我们水里来火里去。”
李俊一个个拍他们肩膀,笑道:“伤重的还是回去养着。还能打的,再跟我来。”
江水中忽然翻出一个浪花儿。一个雪白的人影凭空闪现,踏着雪浪跃上岸。
一群帮众眼都直了,随后大声喝彩:“浪里白跳!”
“接到李立兄弟报讯,才知道这里出事,兄弟来迟了。”张顺轻快地一笑,跟着几个帮众举起手,“我在江州弄出这么大动静,如何能回去安稳做生意,不如避避风头再说。我便助你走这一遭,省得让不长眼的外人觉得咱们揭阳三霸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孬种。”
这里的“外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张顺余光一瞥,瞥到那个坏他好事的阮姑娘,犹有余气,正打算再巧妙地讥讽两句,忽然看到她也举了手。
“算我一个!”她喊道,“多个人出力,胜算大点儿。”
盐帮帮众有的早就瞧见她了,没好意思问是谁,免得显自己孤陋寡闻;听她这么一喊,可都坐不住了,纷纷面露喜色,问:“大哥,这姑娘是你请来的救兵吗?哪帮哪派的?她带了多少人?”
张顺风头出三秒,高光让她全抢走,气得脸红。
“她就一个人——小妹妹,这不是春游踏青,我们在商量正事。”
李俊笑道:“江州闭了城门,你没处可去了不是?无妨,我叫人护送你到穆家庄,安心将养一两个月,然后……”
“我是诚心加入,”阮晓露仍旧举着手,条理清晰地道,“我知道几位大哥如今心里都挺纠结。放了我呢,舍不得,毕竟那一万贯赏钱飞得冤;留着我吧,又没工夫管,海沙村的事火烧眉毛,毕竟得先顾那头再说。所以我提议,眼下李大哥缺人手,我给你们卖一次命,回头咱们恩怨两清,你们也别再追着我讨钱,我回梁山后也不让他们记仇。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
她摸出个手帕,黑店里寻块炭,潦草写了几个字。
“你们谁留在江州的,把这个带给我梁山同伴,报个平安。别让他们冒然来寻我,平白给自己招险。”
一帮好汉谁也没接她那帕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然失笑,最后哈哈大笑。
童猛假作委屈:“谈钱伤感情,你别把我们想那么唯利是图嘛。”
“小妹妹,好意心领了!”张顺笑道,“到时我们还得腾出手救你。”
童威讪笑,把这话美化了一下:“你不是我们盐帮的,犯不上去平白送死。”
说来说去,意思都一样:嫌她本事不够。帮一次忙不值一万贯。
“你也知道是去送死啊?”阮晓露盯着童威,面色严峻,“官军要偷你的家,你们这只有十来个人,多半身上挂彩,却有可能撞上五百水师,可不是送死么?李大哥,你想好怎么打了吗?”
李俊慢慢擦拭腰刀,道:“官军数量十倍于我,又有何妨?拼了命去,一个打他十个,也够本了。”
阮晓露感叹:“海沙村的乡亲一定对你特别好。”
李俊不解:“说什么?”
“我问你,村里有多少村民?几多老幼,几多少壮?村里什么地形?多少水,多少滩涂?有多少船,有多少木材和铁器?”
李俊停了擦拭腰刀的手,有些惊异地看她。其余帮众也噤了声,坐直了些。
“知晓这些有什么用?”童猛莽撞撞说,“我们是民,又不是兵,这里也没将官……”
“拜托,”阮晓露揉揉眉心,“我三个兄弟在梁山训了几年水军,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场恶仗,难道我都在水寨里睡大觉吗?”
第61章
几艘残破的运盐船, 勉强挑出一艘还能用的,修修补补,摇摇晃晃起帆上路;一排大汉围坐船舷, 阮晓露睡在船舱里最宽敞的位置上。
江上风疾,吹得那破船摇头摆尾。探头向外看, 脚下茫茫一片, 都是浑浊绿水,翻滚着白沫, 吞噬着漏出云彩的日光。不是常年往来江上的人,只消盯着这水看上片刻, 便会难免眩晕, 迷失在这落花流水的混沌当中。
耳边是风声水声, 还有好汉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八杆朴刀, 三把剔骨刀, 两枚钢叉……菜刀和拨火棍我也拿来了, 应该用不上, ……”
“我的腰刀卷刃了, 有人有磨刀石吗?”
“童二哥,你的腿伤怎么样了,我这里还有点金创药。”
“别给我, 给老大……”
“干粮不够没关系,拿着这银子, 晚上上岸补给。”
“从店里找了几件能穿的衣裳,来来,大家分一分。江上风大。哎!那姑娘, 姓啥来着,你要不要……”
“嘘!人家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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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闭目养神, 脑海里使劲回想在梁山时的一场场水战。
刚才她举手请战,其实目的很简单:江州城风声鹤唳,要是她真一个人跑了,驾个小船,分分钟让官兵截住。万一再碰上早先那位被“留活口”的步军都头,认出她来,铁定玩完,连梁山亲人的面都见不到。
那时候她已经跟揭阳三霸“各走各路”,人家没义务再保护她的安全。
不如紧跟地头蛇老大,最危险的地方最稳妥。
海口已经夸下,现在免不得临阵磨枪,赶紧回忆重点。
虽说在梁山时她也带着练练水军,但主要都是带着一群喽啰练体能练肌肉。作战阵法什么的,那都是三阮带着练,她也就看看。能学到多少,随缘。
虽说她上梁山以来,山上确实打过不少水战,但她毕竟没有亲身参与。水寨打仗时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带着老娘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在高处远观血流成河。
但她依然确定,自己在梁山这几年不是白混的。有时候战术兵法这东西没什么玄妙,不过是用鲜血和性命堆来的经验教训。这些经验教训,她在聚义厅的酒席上,在水寨人众的闲谈中,已经耳熟能详。
湿润的江风吹起船蓬上绑的布条。她坐到船头,仔细观察己方阵营的战力配置。
大哥李俊,武功造诣最高,虽然受伤,但血条比较厚,是全能型选手。目前为止尚且精神抖擞,可以当一个主 要战力。等过几日伤势好转,应该能更猛。
威猛兄弟,块头最大,勇猛有余,灵活不足,适合防守,当肉盾。
租借队员张顺,自夸曾在水里伏得七天七夜。对于这种玄幻情节,阮晓露自然表示不信。张顺不服,跟她打赌,拿根绳栓在腰间,一头扎进水里消失,直到现在,毛估估超过二十分钟了。
阮晓露有点心慌,抬头看看童猛,指指水面,意思是他不会出啥事吧?
童猛笑一声,拿根竹竿往水里戳两戳。不一会儿,一只白手伸出水面,比了个骂人的手势。
阮晓露放心了。张顺这种天下无两的变种人,输出是差了点,拿来当暗探细作最合适啦。
她又忽发奇想,扒拉船舷,朝下大喊:“收徒吗?”
这要是能学会他的本事……虽然现在没有奥运会,没法在全世界观众面前大出风头,但依旧是水战利器、保命绝招,回到梁山,水寨所有人都得管她叫姐。
等了一会儿,碧波翻滚。她还待提气再喊,冷不丁后头一声冷冷的:
“换了别人,诚心拜师,可以考虑。”张顺半个身子挂在外头,“你么,算了。”
童猛嘲笑他:“男子汉大丈夫,还跟小姑娘记仇哇?”
“说笑。”张顺笑道,“想学我本事,却也简单,自学即可,不用拜师。我告诉你窍门:伏在水里,数心跳一百下,能做到吧?”
阮晓露来了兴致:“能能能。”
“第二天,伏水里,数一百零一下。能做到吧?”
“呃……”
“第三天,数一百零二下,第四天,一百零三下……如此循序渐进,关键是不要中断,练上三五年,你就能像我一样……”
阮晓露笑容消失。
照他这法子练马拉松,第一天争取五小时完成,以后“循序渐进”,每天减一秒,练到最后还能超光速呢!
张顺沉下脸:“我就是这么练的。全靠毅力。爱信不信。”
阮晓露:“呵呵。”
这种人就属于老天往他嘴里怼饭吃,丝毫不懂普通人疾苦。
她不理张顺,换个姿势歪船头,继续构思自己的作战计划。
除了这几个她认识的各有所长,其余盐帮小弟,武功大多平平,又大多带伤,阮晓露粗略评判,战力大约是杜迁、宋万这一等级的。对上有能耐的官兵,一对一单挑有风险,最好是集中调度,有序群殴,方为稳妥。
但是,就算把这十几人的能耐发挥出最佳水准,己方人数还是硬伤。若是官兵化整为零,尚可分而食之;倘若敌人一举压上,就有点难办……
运输船伪装成渔船,尾巴拖了网。江水湍急,小船顺流而下,磅礴如飞。
阮晓露正在观摩,就听童威隔着个船舱,中气十足地喊问:“阮姑娘,我们这船,比起水泊梁山如何?”
她憋回一个笑,好像听到夜郎国君在问,“汉孰与我大?”
“我们泊子里那些小破船哪,”她喊回去,“连帆都没有,全靠人力摇橹,真放长江里,连你们的尾浪都追不上!”
童威登时大乐:“老大,啥时咱们也去拜山!听说上次清河武松把梁山揍得嗷嗷叫!”
李俊把着船舵,面无表情不回话,假装盐帮里没这号丢人现眼的人物。
奈何童威一个劲地催,李俊才斥道:“她诓你的!人家梁山水军打的是防御战,要的是行动灵活、神出鬼没。人家泊子里又没这么大风,要船帆何用?”
阮晓露挑一挑眉毛,表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