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晓露坐在船舷上,穿着男装,盘个发髻,扮成凌振手下的军健。
衣服是从战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洗了无数遍,完全洗掉了上一任主人的晦气,却还带着些微的火药呛人之息。
她面前横着个黑漆漆的炮筒,视野受阻,脚也伸不直。她干脆把双脚勾在炮筒下,双手贴耳,往后一躺,慢慢收缩下腹,把身子卷起来。
躺下的时候,头发丝蹭着水中波浪。起身的时候,满眼青绿风光。独一无二的江景健身房。
兄弟们的巧克力腹肌好看归好看,但男女有别,她不指望自己能练出那种肌肉。古代生活水准摆在这,能吃饱就不错,没条件顿顿西蓝花鸡胸肉。冬天也没暖气,留点体脂更安全。
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核心力量还是亟待加强。原本经过这两年的练习,跑步、游泳等日常运动都不在话下。但这次真枪实刀的上战场,还是让她悟出不少进步的空间。
为啥李俊跟人交手,攻防转换那么丝滑敏捷,时常快人一步;为啥威猛兄弟能一夫当关,敌人冲过来东倒西歪,他们却稳如泰山?
武功造诣和体重当然是一方面;但也是靠着核心肌肉群来稳定躯体,保持平衡。
还有她的保命绝招“衙内愁”。如果核心能再稳一点,身体控制再强一点,也许真能把李总摔个脸着地……
总之,干架时,有个好腰能救命。
炮筒下的卷腹练习,每做完一组,阮晓露就觉得自己的血条向上生长了那么一丢丢。
花小妹不甘示弱,跑到她对侧,也开始做炮筒卷腹。
“……三十三,三十四……我可以做五组!”
有巡山一队的训练经验打底,她的动作居然还挺标准,一点也没有瞎借力。
也是有着参加巡山一队的经验,花小妹已经完全不在乎旁边俩大男人的眼神,还挑衅凌振:“要不要比试比试?我看你一组都做不完!”
凌振使劲往后缩。两个女大王虽然与他有救命之恩,但如此放浪形骸,真怕她们把他给吃了。
张顺却跃跃欲试,拍一拍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我做一百个没问题!”
但他控着帆,掌着舵,还得不时分心观察水上交通,脱不开身,急得抓耳挠腮。
花小妹擦一把汗,跳回船,命令:“你给我把衣服穿上,看见你就眼晕。”
张顺活鱼成精,在水里的时间比在岸上多,从小到大约莫只有见官交税的时候正经穿过衣服。他哪肯照做,往后一倒,装没听见。
花小妹:“……你穿不穿?”
她跟着阮氏三兄弟一路从山东南下。三阮在水寨里赤膊惯了,可也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脱得赤条条”,唯恐回去让花荣当靶子。
花小妹威胁两句,发现没用,便要发脾气。阮晓露赶紧也跳回船,拉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架。
“看,有没有发现咱们在逆行?”她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夸张惊叹,“江上这么多船,没一个能像咱们这样逆风又逆水,因为咱们的船上,装备了……”
“你穿不穿?”
花小妹全无慧眼,完全看不出船帆的奥秘。
阮晓露叹口气,改口,“让他光着吧。你瞧江上这么多船,都是冲着咱们来的。没他杵在这儿反光,肯定得有人撞上咱们。”
张顺神色一滞,哼一声,悻悻地披上块布。
难得给大姑娘秀肌肉,人家把他当反光灯……
*
一路辛苦,白天在船上打尖,晚上就歇在江岸的盐帮小头目家里。盐帮初被官军打散,帮主跑到海沙村去守家,其余人并未群龙无首,而是很低调地苟着。阮晓露一行人来时,那房间里还有三 五个人在赌钱。一看张顺,脸熟,给让出两间屋。
还问呢:“咱帮主平安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一群小弟松口气:“太好了!江州左近的据点让官府抄了不少,大伙都等他回来带挈买卖,不然下个月要挨饿了。”
张顺犹豫一瞬,还是先不提李俊孤身闯睦州,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被方腊挂城头的事了。
岔开话题,问:“江州如何?”
赌钱的道:“别提啦!当朝蔡太师正在城里!说要视察什么‘盐引法’的成效,生意根本没法做!还在严查治安,各路绿林根本不敢进城!——哎,张二哥,你手下还缺打渔的吗?小的们赚点外快。”
形势不好,人心思变,都在琢磨搞副业。
张顺也愁:“我手底下那些卖鱼摊子,一半是非法占江,另一半无照经营,蔡京来了不得整改,眼下谁知还在不在。”
一群底层人口唏嘘一番,张顺忽然想起来:
“哎,凌老兄,你说你认识蔡九知府,能不能帮我顺便说道一下,减一减渔民的税?”
凌振却也头铁。跟着一帮匪徒混了许多天,他已经彻底摆烂,不端着他京城子弟的架子了。
他笑道:“蔡德章在东京做衙内时,我确实跟他有几面之缘。但今番我打了大败仗,还去斗胆求见,通他的关节,极有可能直接就被拿下法办,过去那点情面算什么?至于减税,提也休提。”
大家也就是这么一说。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加税,何曾听过减税?笑骂凌振两句,先后歇息。
再行几日,进了江州地界,在李立的黑店里吃了顿饭,坐张横的黑渡船过了江,又去穆家庄讨了点盘缠。三阮南下路上,把这几人都欺负了个遍。阮晓露本以为自己要“代兄受过”,做好了吃白眼的准备,谁知这几人见面就热络,管她叫妹子,原来跟三阮都已经英雄惜英雄,结义成兄弟了。
这日清早,雾气散去,便远远的看到江州府城大门。
由于蔡京在城里视察,门禁也查得严。好在有个凌振,光鲜的衣甲穿出来,大炮拉过来,守城的就毕恭毕敬,把“东京炮手”和他的伴当迎进了城,还热情介绍:“您几个远道而来,可知我江州有名的浔阳楼?一定要上去坐一坐——哎,小人可绝对没收好处啊!”
阮晓露进城一看,嗬,大领导莅临就是不一样。一个多月不见,街头巷尾干净整洁,酒楼客舍灯红酒绿,连街上的乞丐都消失了,全国文明先进州府。
一行人找个客店歇了,对好口词。次日凌振就出门,寻找拜见蔡九知府的机会。
其余三人排好班,轮流扮做凌振的伴当。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在外头晃荡了五七天,拜帖也递了好几回,府衙那里毫无回音。
凌振垂头丧气:“知府把俺忘了。或者知府瞧不上俺。或者知府想让俺赶紧回东京,自行领罪……”
这日正是阮晓露陪着凌振出门。她在旁边瞎出馊主意:“等知府出门的时候,拦在他跟前喊冤,管用吗?”
凌振嫌弃地摇摇头:“谁搭理你。又不是唱戏。”
正没辙,忽见街上走来一人,小步趋来,看到阮晓露就唱喏。
“阮六姑娘!”他低声道,“贤妹如何还在城里盘桓,眼下做公的多!——不过你这一副样貌,倒是温良无害,也不必怕,哈哈!”
阮晓露吃一惊,低头打量好一阵,才赶紧还礼:“哎唷,宋大哥。”
第75章
宋江这俩月显然过得很滋润。江南水土养人, 比起刚流配到此的时候,他身材更胖了,头发也浓了, 脸上的天生黄黑皮居然也似乎提亮了两个色号,衬得那金印更明显了。
但他走在路上, 完全没有因为这行金印被歧视。小商小贩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押司, 出门去?”
这哪是服刑,分明是度假。
阮晓露偷眼看看他身后, 李逵并没有跟来。她这才舒口气,客气一句:“近来可好?”
又压低声音, 明知故问:“没有不长眼的再想绑架你吧?”
宋江笑呵呵道:“没有没有, 多亏贤妹那日大展风采, 此后没人再敢打小可的主意……”
如果说在梁山上初次相见, 阮晓露对他来说就是个路人甲;那么上次浔阳江上, 这姑娘直接从张顺手底下抢人, 圆了他的坐牢梦, 这功德可就大了。宋江对她的印象分扶摇直上, 以至于今日一眼就认出来,一口一个“贤妹”,热络得不得了。
一个推车卖点心的小贩路过。宋江当即招呼过来, 塞几个钱:“给这位姑娘和这位军官各装两块糖蜜糕,多撒点糖。”
阮晓露还没来得及推辞, 糖蜜糕已经热乎乎的捧在手里了。
仗义疏财是宋公明的江湖人设。他见到别的好汉都哗哗给银子。几块糕算什么。
阮晓露也就没心理负担,谢一句,大口开吃。
宋江早就注意到凌振, 堆起笑容自我介绍:“小可郓城押司,因罪获配此处, 得遇将军,不胜荣幸之至!……”
凌振何曾被人叫过“将军”,惶恐自谦两句,就跟宋江热络起来,仿佛多年老朋友。再多聊几句,把自己今番的来意都透了个底儿掉。
阮晓露没拦着他。宋江是梁山的老朋友,在江湖上人脉通天,这些事迟早会知道,瞒他有什么意思?徒增隔阂。
果然,宋江听完海沙村保卫战的因果,询问了好一阵细节,意犹未尽,低声赞叹:“如今滥官当道,倒是良民受罪受苦。只是可惜小可不在彼处,否则也要出一份力!凌统制,你不盲从军令,而是遵从本心,为民请命,真真大仁大义……”
一个小小的获罪押司,放在以前,凌振是正眼也不会看的。但经历一次大战,凌振的心态已不复往常。过去满心的“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如今已显得不那么吸引人;反而是宋江随口一句“为民请命”,让他深受触动,难为情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原本是一败涂地,又被强敌俘虏,挟持来到江州,前途尚不知在何处;在宋江口里,倒成了弃暗投明的英雄。
不过,听得凌振要见知府,宋江还是泼冷水:“小可近来在牢城听得消息,知府大人陪伴当朝太师视察民情,日日繁忙,恐怕没空。你们还是找别的门路吧。”
阮晓露心里有点丧气,但还是笑道:“宋大哥可有门路介绍给我?”
宋江一怔:“惭愧,小可一介囚徒,哪有什么门路。”
“那我还是在知府这里再试试吧。”阮晓露笑道,“谢谢提醒啊。”
宋江自嘲两句,忽道:“阮贤妹,凌将军,江州名胜浔阳楼离此处不远,何不过去小酌两杯?将这些豪杰事迹细细说来,也让小可听个够。”
凌振跃跃欲试。阮晓露轻轻横他一眼,以示警告。
喝什么喝,咱身上还有任务呢。
再说,她也不太想跟宋江喝酒,总觉得醒过来以后会被他给卖了。
两人于是好言推辞。宋江也不恼,笑道:“真不巧,今儿几个好友都没空——那小可一个人去。”
他跟两人告辞,背着手,往浔阳楼方向溜达。
阮晓露看着他远去的脚步。不知怎的,并没有看出度假般的悠闲。相反,那背影像个退休小老头,有一点点孤独的落寞,又像一只困在浅滩里的鱼,找不到面前的方向。
郓城宋公明,满腹经纶,忠心赤胆,只求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也曾在黑白两道长袖善舞,海内九州声名鼎旺,无数人见他纳头就拜。
如今却身负案底,被迫赋闲,每天蹉跎时光。
相识的各路英雄豪杰,有的在打家劫舍,有的在杀富济贫,有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跟官兵死战,保全了一方百姓,真真成了传唱一方的草莽英侠……而他呢,却只能上街喝喝酒,买买零食,跟小商小贩聊聊天。想跟朋友叙个旧,朋友都忙着,就他一个没事干……
这种日子,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对于宋江来说,并不是他想要的。
阮晓露为宋江唏嘘了一秒钟,叫过凌振,在街边小铺吃了个汤饼快餐。
“那门房不是说,蔡九今儿会陪他老爹出门视察?咱去碰碰运气。”
只是没走多久,前面路被堵上了。
一群人往浔阳楼的方向涌动,神色兴奋不已,口里叫着:
“快去看呀!晚了就没热闹看了 !”
阮晓露一不注意,被人群挤走好几步,差点跟凌振走散。
“哪里有热闹?”她问路人。
“浔阳楼!”路人兴高采烈地答,“有个山东来的配军喝醉了酒,正撒酒疯,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在墙上乱涂乱画,那店主人都哭了!哈哈,快去瞧,那人还脱衣服……”
阮晓露眼前一黑,还剩一口的糖蜜糕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