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衾寒月暖
贵妃贾元春从御前之人口中得知此事,去了妆饰,着一身素色的宫装,跪在菩萨前,泪盈双目。
烛台上的蜡烛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她抬眼望去,原来是一只飞蛾方才撞上了烛火,被灼烧了翅膀,倒在台面上,肢节正无力地抽搐着。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这八个字在她的脑海之中骤然浮现。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争……”
第92章
史老太太朝杖之年,算是喜丧,前来悼念她老人家的不少,就连皇帝都着人前来祭奠,贵妃更是亲写悼文寄送。
四王八公府上尽数皆来了人。
这场丧仪,也算得上盛大。
“正因如此,连办两场红白大事后,现下府里连下人的月钱也发不出。”
说这话的正是王熙凤,如今薛宝钗成了正经的荣国府媳妇,她彻底没了掌家的指望,只能跑来林家,同杨妗妗和黛玉她们说些酸话。
“怎会如此?荣国府百年的底蕴,好几代人的积累,竟落到今日这地步?”
其实杨妗妗更想说,那岂不是连林家都不如,现下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现银。
“你们自是想不到,我前些年东挪西凑,勉强支撑着家里的体面有多不容易,我那姑母还当府里是个金窝银窝,有使不完的钱财。现下正好要她看看清楚,我左右是什么都不会管的。”
这也是个好面子的,明明是管不着,却推说是自己主动撒手。
“对了,你们家就这么几口子人,也没多少下人仆从什么的,应当好多了吧,不过啊,若是你需要银子,只管来告诉我一声,别看我如今不管家,手里还是握着些东西的。”
杨妗妗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承了她的情。
“我就先谢过你了,不过我们家也实在是没什么大花销。先说小的那个吧,他的开销左不过是些衣衫鞋袜,笔墨纸砚一类,这些都被宫里给包下了,压根没有咱们家使银子的地方。反倒总有些赏赐下来,小的自己也不会管,都交到我这里来了,我呢,只尽数帮他攒着。”
说实在话,这已是一笔不小的积累,够家里寻常嚼用个十多年的,自然,这些是不适合告诉王熙凤听的。
王熙凤一脸羡慕地点头。
“可不是,你们家可算是省下一大笔开支,孩子长得快,这衣衫鞋袜又不能差,就说宝玉像玄珏这般大的时候吧,一年光在这一项上,就得花上个七八百两。”
她这也是往夸大了说,其实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不过于奢靡的话,二百两上下已是极好的了,杨妗妗心里明白,却也笑着点头应是。
“再者就是读书,请先生,入学堂,我们家里办着族学,每月账上得支出给先生的工钱,什么点心、柴火、米面菜等等,细算下族学里各项开支,每个月百来两银子就没了,冬天还得多添上一项炭火钱,一年下来,两千两银子都只是勉强够用。”
王熙凤算账实在是一把好手,样样都记得清楚。
“我们家好在这些都是玉儿在操心,我算是偷懒了,这要是都自己一一管着,可不得活活累死我了。”杨妗妗又说了句俏皮话。
王熙凤也抛开那些账簿上的东西,与她说笑起来。
正说着林轩今年回姑苏赶考的事,管家带着个荣国府的人突然露面。
王熙凤一见人便收了笑,问:“什么样的急事?竟找到这里来了。”
“二奶奶,您快些回去收拾收拾,随太太们进宫一趟去吧,贵妃、贵妃病重!”
王熙凤倏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就翻了个白眼,身体一软。
杨妗妗赶紧取了银针,给她迅速扎了几针。
悠悠转醒的王熙凤顾不得谢她,起身就要走。
就连她都有些可怜贾家这一家子了。
“这也未免太……连着两个月,家里两个最大的支撑都倒了,男子们也就罢了,那一屋子的女眷今后可要怎么好呢?”
林如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置一词。
贵妃重病的消息,还是林玄珏想办法叫人传出的,诰命们请见贵妃,皇帝虽然略有些意外,也还是同意了,如此一来,到底是让王夫人她们,见上了元春的最后一面。
林玄珏今日特意向安乐老亲王说了一声,下午便没有去上课,而是陪同王夫人她们一起到贵妃宫里。
虽然元春依然是贵妃,但所居住的宫殿却格外冷清,殿前有一棵三丈高的玉兰树,此时本该正值花期,却不见花开,连个花苞都见不着。
宫里伺候的人,连其他妃嫔的一半都不到。
进殿之后,掀开重重帷幔,只见消瘦单薄的女子静静平躺在床榻上,胸前几乎没有起伏,像是——死去已久。
王夫人顿时泪如雨下,哭着扑了上去,声嘶力竭。
“我的儿!为娘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的亲娘呐——”
这一幕就连刑夫人都为之动容,上前轻拍王夫人的肩膀。
“……娘”
微小到几乎叫人听不见的一声呼唤,王夫人却尽收耳中,她一抹眼泪,凑到女儿的眼前,努力扬起笑容。
“诶……娘就在这儿呢,我的心肝。”
疲惫憔悴的贵妃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母亲,无声泣泪。
“我、好想回家去啊,娘……”
这一句更是叫王夫人泣不成声,她这个做母亲的,连孩子这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她。
“元春,你这可教娘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早知如此,娘一定不会同意你爹他们送你入宫的法子。”
林玄珏知道宫里人多眼杂,早在听贵妃前一句,就察觉到不妥,先一步把宫人都遣了出去,现下殿内唯有她们母女在。
“这样暗无天日的去处,今后别再送其他人进来了,娘……”
“是,娘知道,娘都知道,若是当初你兄长未曾病逝,你本该就像你姑母那样,嫁一个才学出众,对你一心一意的郎君,可以拥有本该光明幸福的一生,都是家里拖累了你。”
王夫人现下已经彻底看清,若非大伯和丈夫无能,又怎么会牺牲女儿入宫博取荣华,贵妃的名头听着是尊贵,可君王喜怒无常,宠爱说没有就没有了,其中的滋味,又有几人能知。
“对了,你弟弟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娶了宝钗,有她从旁盯着你弟弟,你弟弟会上进的。”
“娘……我放不下你,你今后多保重自己……别太咳咳咳、”
王夫人一边哭,一边给女儿顺气。
哄着她说:“娘知道,娘都知道,你别再说话了,娘会保重自己的,至于你爹,娘已经不在意了,他爱喜欢哪个姨娘也好,爱招惹哪个丫鬟也罢,娘都不再管了,娘只顾好自己和你弟弟,你且放心就是。”
贵妃缓缓闭眼,两行眼泪再度顺着眼角滑落,她是想让她别再管其他人,不论是爹也好,还是宝玉也好,他们都是男子,总归是要扛起自己的责任,她实在不需要这般替他们操心,只是如今看来,劝说也是无用。
“娘……倘若我当初与你说……不愿入宫,你可会、可会——”
可会护我一回?
不等元春问出后半句,她的意识已经涣散。
殿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殿外等待的刑夫人和林玄珏同时都明白,贵妃走了。
这样四四方方的红墙,真的太高,它困住了多少女子的一生,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去,只能在这里香消玉殒,兴许她们死后的魂灵反而回归自由。
林玄珏虽然听宫女太监们说过不少宫里的那些诡秘传言,但他从未真的相信过。
赵屿琛曾问他为何。
他当时回答说:“因为我觉得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待在困住自己的地方,她们死后肯定会去到她们生前去不了的地方。”
虽然是贵妃,但元春的丧事只是草草了事,只因太上皇重病,不过才半个月,就驾崩了。
这才是真正的国丧,重中之重,与太上皇相比,一个小小的贵妃又算得了什么。
太上皇驾崩,朝堂人人精神紧绷,就连林玄珏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只因各位上课的阁老质量不如以往。
连他犯了错,也顾不上责罚,轻轻放过。
又是一次月假,林玄珏离宫归家去。
正好撞见要离去的薛宝钗母女。
陪着寒暄了几句,目送她们离去后,林玄珏才问亲姐姐。
“薛家的人来咱们家做什么?”
“她们是为着薛蟠的事,想要求爹爹帮忙。”
“薛蟠?肯定是他自己活该,爹爹才不会帮他,对了,他又犯什么事了?”林玄珏有些幸灾乐祸。
“他借着薛家行商的便利,勾结平安州节度使,替他输送金银兵刃,叫人查了出来,被锦衣卫抓了。”
“这么能呢他!”林玄珏想过他会犯事,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敢犯这么大的事。
“这怕是得连坐家族的罪名,我们家同他们薛家既不是亲戚,又没什么交情。他们干嘛不找荣国府,那不是他们家的正经姻亲吗?”
“贾家如今这境地,你又不是不知晓,他们能帮得上什么忙。”
林黛玉一拂袖,恰好一阵清风吹过,她整个人如同仙人一般,似乎随时要腾云驾雾而去,林玄珏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袖。
“姐姐——”
黛玉眼眸含笑,轻点他的额头。
“怎么了?还当自己小呢,扯着姐姐的衣裳撒娇,是要糖吃不成?”
林玄珏回过神,顺势真的撒起娇来:“对啊,姐姐,我的糖呢?”
“知道你要回来,早给你备好了,自己去里头拿便是。”
家里有个小柜子,专门给他放各种点心零食用的,他近些年吃得愈发多了,个子也在猛蹿,杨妗妗便说叫他多吃些,免得不够身体消耗。
薛家的事情很快判了下来,不过有家里的周转,最终薛蟠只是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归,薛家皇商的差事这回确实彻底丢了,薛蟠的堂兄薛蝌还在一次行商途中遭遇匪贼,丢了一条腿。
自此,薛家尽数退回了金陵。
紧接着贾赦与贾琏父子也被锦衣卫抓了,二人同样是牵涉到平安州的案子里。
这下登林家门的,又多了刑夫人和王熙凤她们婆媳。
还不等贾家大房这父子俩的判决下来,王家的当家人,九省统制王子腾在回京述职的途中突然暴毙。
史家外放做官的保龄侯史鼐,也被御史弹劾,遭当今斥责,贬了官。
往日风光无限的四大家族,就此轰然倒塌。
贾赦贾琏父子,最后也都是流放千里之外的边关苦寒之地,一生为奴劳作到死。
女眷们虽然不至于为奴,但也只能回归寻常百姓的生活,荣国府宁国府都被朝廷收走。
一大家子勉强一起租了一个大宅子住着,依旧奴仆成群叫他们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