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本浪
佩里坚决不从。
“过来, 佩里。”
“我不!”
“嘿,你这孩子,快点儿过来,别让我催第二遍。”
“就不过去, 没病干嘛要做检查,我不想做。”
“谁告诉你没病就不能做检查?”
班森劝说这个过分固执的男孩:“看在你姑妈这么为你操心的份上, 哪怕是为了宽她的心,你也应该听她的话。孩子,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 如果不能确认你的健康状况,她会一直挂在心里, 时刻为你担忧。”
佩里顽固不化。
他何尝不知道姑妈有多么爱他,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让姑妈晓得自己得绝症的事儿——怕她伤心,怕她难过,他爱姑妈就和姑妈爱他一样多。
长久的沉默传达着某种无声的抗拒,越是见到佩里摆出这幅姿态,费伊心中就越是担忧,干脆把这孩子按倒在椅子上,强行让他接受检查。
佩里立即挣扎起来,“放开我,姑妈,你这是在干嘛呀——别这么不讲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理。”费伊说。
任凭佩里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费伊太太干惯了农活,制服一个孩子就如摁倒一只小蚂蚁一样轻松。
在佩里乱叫乱嚷的抗议声中,班森镇定自如地戴上听诊器,先是听了听佩里的心跳,然后又扒了扒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肚子,连那四条奋力挥舞的胳膊腿儿也没放过。
佩里渐渐不动了,他绝望地看着威尔逊先生,等待对方宣布那不幸的消息。
班森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给出结论:“我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他活蹦乱跳,非常健康。”
活蹦乱跳,非常健康?
佩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不敢相信威尔逊先生竟然没检查出他的绝症——他可是吞下了一整颗樱桃核,说不定那颗樱桃核已经发芽了!连这都看不出来,威尔逊先生指定是个庸医!
一时间,佩里的心情万分复杂,一半儿庆幸姑妈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事儿,这样她就不会伤心,另一半儿又不免哀叹自己的命运——看来自个儿注定要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认命接受,除此之外毫无他法。
费伊同样对这个结果大为诧异,佩里的异常太过明显,她怀疑这孩子的脑子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病变,想给他开点止痛药镇定剂之类的治治脑子——在这位太太朴素的观念中,止痛药和镇定剂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管什么病都可以治一治,当时缺乏医学常识的民众普遍存在这种愚昧的观点。
但班森以自个儿的信誉担保,确定佩里绝对没什么身体上的毛病,正如之前所说,体格壮得像头牛。
既然常规的医疗手段不起作用,费伊决心尝试尝试别的方法,她先是让佩里同她一起做祷告,祈求上帝的保佑,佩里完全顺从,毕竟他时日无多,往后再不能向姑妈尽孝,为了报答姑妈的养育之恩,他愿意尽可能顺着对方。
可这种百依百顺的态度简直让费伊太太心惊胆战,她情愿佩里叛逆一点儿,那样还能稍稍放点心,事事都顺从,让她觉得这孩子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费伊打了个寒颤,认为佩里的情况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于是连忙去教堂求取了圣水,然后口诵圣经,以及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驱魔咒语,把那圣水泼了佩里一脸。
“现在感觉怎么样,孩子?”费伊关切地询问。
佩里抹了把脸,“我很好, 姑妈。”
“是这样吗,你发誓不骗我。”
“我发誓。”
费伊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现在想不想出去玩?”
“不想,”佩里诚恳地答道,“我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费伊心中充满恐惧:主啊,连圣水都救不了这孩子,这可怎么了得。
可一个慈母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她决心拯救佩里与水火之中,于是又尝试了针刺疗法——也就是给指头放血。
没有用!佩里既不鬼哭狼嚎说她草菅人命,也不满地打滚说她蓄意谋害,好像随便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不在乎,一副血肉之躯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已经完全麻木了!
费伊不得不求助一些神神叨叨的偏方,她想起曾经有一个东方巫师路过村子——那个巫师自称自己是来自东方的中医,但费伊坚信他就是个巫师,因为他会看相,会摸骨,会熬制古古怪怪的草药,她从巫师那儿学到了一种叫做“拔火罐”的巫术,据说这种巫术可以驱除人体内的邪魔,让人恢复健康。
这种巫术究竟有没有用,费伊也不清楚,她病急乱投医,给佩里拔了个火罐。
费伊的目的是把佩里体内的邪魔拔出来,但佩里险些以为她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想到是姑妈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更何况是出于爱护他的目的才这么做(加上他自己也想见识见识所谓的东方巫术),佩里没有反抗,结果他没被烧死,只是背上多了好几个圆溜溜的火罐印。
巫术理所当然没起到任何作用。
费伊焦灼万分,她又从书上查到了一种包治百病的万灵药,立马付诸行动。
当她把那碗混合着蟾蜍脚皮,黑猫猫毛,大蒜,草灰,姜片,以及牛尿的魔药端到佩里面前时,佩里觉得自己应该结束这种让双方身心都备受折磨的日子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家,在某个僻静的地方静悄悄的死去,不让姑妈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样她会以为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永远抱有一线希望,不至于沦落到彻底绝望的境地。
第53章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唯一的亲人,在某个无人得知的角落无声无息死去,……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唯一的亲人, 在某个无人得知的角落无声无息死去,佩里心都快要碎了,他过去常常嫌弃姑妈管得严格,一挨揍就偷偷在心里骂她, 背地里讲了她无数坏话。
可现在, 当他即将离开姑妈, 忽然就忘了她的一切坏处,心里记得全是她的好,姑妈的形象在他心中无限拔高,哪怕圣母玛利亚出现在他面前, 他也要说姑妈比圣母玛利亚更加温柔慈爱。
还有他的那些小伙伴,有些同他亲如兄弟(他自己心里美化了一些),有些同他有小小的过节,曾经他把那些小过节看得比天还大,仇恨敌视的态度不亚于印第安人面对屠杀他们的殖民者, 如今所有的仇恨烟消云散——他完全原谅了他们,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和所有孩子成为好兄弟。
佩里潸然泪下,呜呜咽咽痛哭了一场,他决定临走之前向所有人告个别, 这是最后一面,务必要不留遗憾。
这天下午, 村子里的男孩女孩在一块空旷的荒地上做战争游戏,他们分作两队,每队各自设立国王、皇后、大臣、将军、士兵等角色, 两支队伍挥舞着树枝做的刀剑,在那里乌拉乌拉地冲杀追砍。这场战役打得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战场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据孩子们自己统计,每一方都死了“至少有一百万士兵”,并且双方都坚称胜利的一方是自己。
佩里旁观了这场战斗,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没有设想的那么不在乎。
得知自个儿身患绝症的初期,由于对死亡的恐惧,佩里对外界的一切感到麻木,任何东西都不能叫他提起兴趣,几天时间过去了,他渐渐接受了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对人世的眷恋取代了恐惧和麻木,看到那些做游戏的孩子,他是多么羡慕,又多么想加入其中啊。
可是,佩里绝望地想,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做游戏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孩子们陆续发现了旁观的佩里,个个都很惊奇,因为大家伙儿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两个跟他关系最铁的男孩——罗德和山姆,上来跟他打招呼。
“老兄,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怎么没出来跟我们一起玩?”
佩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在家里给姑妈帮忙来着。”
两个孩子露出同情的目光,显然都以为他受到了家长的压榨,纷纷安慰他:“大人是这样的,经常发神经,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到底哪儿触了他的眉头。比如我妈妈,经常莫名其妙歇斯底里,在那儿乱叫乱嚷,‘罗德,看你干的好事’,‘罗德,你又干了什么’,‘罗德,再这样下去我起码要被你气得少活二十年’,尽是诸如此类的尖叫,公鸡打鸣也没她声高。”
山姆不太会安慰人,但依旧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笨嘴拙舌地说:“我爸爸也是,他今早才用叉子敲了我的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到这些真挚诚恳的话,佩里百感交集,心中涌现出一阵温暖,如若是在平常,他早已跟着小伙伴一起痛斥家长不可理喻的行为——孩子们时常围绕这个话题咒骂半个钟头,如今他却眼圈发热,只想流泪。
佩里将眼泪憋了回去,从兜里掏出两样宝贝——一个是断腿的锡兵,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淘到的,一个是一枚精致漂亮的徽章,上面有着盾牌和宝剑的图案,他将锡兵给了山姆,将徽章给了罗德。
罗德又惊又喜:“哥们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打算把这个宝贝送给我?”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或者你想跟我换点什么,我愿意拿两颗,不,三颗玻璃珠跟你换!”
佩里说:“不用换,送给你们了。”
趁着自己还没死,佩里决定处置好自己的遗产,尽管这些都是他心爱的宝贝,他以前吝啬得碰也不肯让人碰一下,现在却一下子转变成了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孩子。
这种转变太过突然,难免叫人惊讶,罗德不敢置信:“真的送给我了,白送?”
佩里表示自己就是白送,没有任何要求。
这下子罗德高兴得手舞足蹈,把佩里看作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比亲爸爸还要亲,他亲亲热热地搂着佩里的肩膀,同佩里称兄道弟,简直热情得不像话。
山姆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锡兵,连连表示感激,一直在说:“佩里,你太好啦,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除了两个铁哥们,其他孩子也从佩里那儿得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佩里的遗产):破铜片给了瑞利,布尼尔得到了两根火柴,韦伯斯特收到了一根大头针,鱼线、钓竿也各自找到了主人……
所有男孩,不管同佩里有仇没仇,个个大有收获,于是大家都开始爱他,都说他的好话——佩里这辈子都没受到过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一时间好像变成了人见人爱的交际花。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能得到这么多孩子的友谊,佩里热泪盈眶,伤情之余不免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值了,哪怕死了也可以瞑目。
透过男孩们组成的重重人群,他忽然看到了旁边同女孩子站在一起的莫莉——抱着胳膊,扬着下巴,冲着他狂翻白眼。
这一刻,佩里心里释然了,他彻底放下了同这女孩之间的恩怨,不再计较她曾经揍过自己,也愿意在临死之前同她和解。
佩里穿过人群,来到莫莉面前,从兜里掏出一颗红色的石头——他坚信这是一颗珍贵的玛瑙,递给莫莉。
“干嘛呀。”莫莉觉得莫名其妙。
“送给你。”佩里说。
莫莉眼中立马添上戒备与怀疑,不相信佩里会无缘无故送她东西,因为他俩之间的仇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子说不定就在打什么坏主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死亡面前,过去的打打闹闹也变得让人怀念,佩里心生感触,免不了说了一些软和的好话,譬如“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们能够成为要好的朋友”,譬如“我承认我也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
莫莉被这些肉麻的话恶心得够呛,鸡皮疙瘩直往地上掉,她认为佩里指定在搞鬼,毫不犹豫地打掉了对方手中的“红玛瑙”,口气很冲地说:“谁稀罕你的破石头,别以为一颗石头就能收买我,做梦!我才不跟你做好朋友!”
石头被打落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佩里看了看莫莉,又看了看地上的石头,没有伸手去捡,只是垂着眼睛说了一句:“随便你吧,希望你往后想起现在的行为不要后悔。”
莫莉嗤笑一声,她才不会后悔呐——她确信这一点。
第54章 多年来苦苦积攒的宝贝散得一干二净,佩里恢复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
多年来苦苦积攒的宝贝散得一干二净, 佩里恢复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但一个将死之人已经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他赤条条地来,也将赤条条地去, 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一样东西就是一条破眼镜腿——费伊的眼镜曾经摔坏过, 这条破眼镜腿就是那时攒下的宝贝, 佩里准备留在身边,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凭此怀念他的姑妈。
当天夜里,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睡着了, 只有星星和月亮醒着,世界寂静无声,如同一座沉闷的坟墓,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整个宇宙陷入永恒的凝固。
一个黑乎乎的小影子从床上爬起来, 打破了这片寂静, 床铺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时间重新开始走动,小影子屏息凝气,提心吊胆地停顿了好几秒钟, 发现一切安全,才将悬起来的心落回原处。
小影子——佩里, 从床下拖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两件衣裳,一个打火石, 几个干面包,以及一把锋利的餐刀——他估摸着自己还能再活几天, 所以准备了一点儿吃的用的。
背着事先准备好的小包袱,佩里轻轻推开房门,一阵夜风打着旋儿走过,吹得他后脑勺发凉,好像有个什么幽灵在他背后对着他吹气。
走廊的墙壁上投射着各种怪诞的树影,在风的作用下,这些树影扭曲着,晃动着,仿若地狱里爬上来的鬼魂。
佩里打了个寒颤,大气也不敢喘,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穿过走廊,来到费伊的房间门口。
黑暗中,门把手轻轻转动,过程中伴随着细微的动静,听起来有点儿像是耗子在磨牙,房门被慢慢推开,起初只是一条小缝,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大得完全可以容许一个孩子通过。
男孩从缝隙中钻进去,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给室内的一切事物勾勒出模模糊糊的轮廓,费伊躺在床上,睡得很香,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绵长而有节奏的轻鼾。
佩里走到床边,注视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夜色使他看不清脸上的五官,可他心里记得姑妈的样子,闭着眼睛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来:圆的、蓬松的、像发酵面团儿似的脸,眉毛偏粗,眼睛炯炯有神,下巴宽宽的——据说宽下巴的人通常具备着诚实可靠的品质……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可自己却要永远、永远离开她了。
霎时间,佩里泪流满面,他是多么的悲痛,多么的不舍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走,因为他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猫和狗,当猫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会离开家,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死去。他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全明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的不想死在最亲最亲的人面前,没有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姑妈就会以为他还活着,活在某个见不到的地方。
现在,他就是一条准备离家等死的小狗,在向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由于过度悲痛,佩里没忍住哽咽了一声,随即他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巴,好在睡梦中的费伊没有被惊醒,翻了个身,咕咕哝哝说了几句梦话,依旧熟睡着。
这个插曲令佩里不敢再耽搁,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以及他的所有财产——几个硬币,放在费伊枕头边,他本想吻一吻姑妈的额头,可思索再三还是没敢这么做。
掩上房门那一刻,佩里肝肠寸断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矮小的男孩背着包袱,一步一步离开了麦田边的红房子,他爬上山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养育他的村庄,大地沉睡着,无人知晓他的离去,他流着眼泪,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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