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手已经冷到了这种程度,竟比身罹寒症的兄长还要冷上些许。
朝廷昏聩势弱,江湖争斗之间不论死了多少人,大多时候都是民不告官不究,苏梦枕自小聪敏早慧,早就明白这个世道有多艰辛,江湖人的性命,百姓的姓名,对有些人来说,如同蝼蚁,一文不值。
他不信神佛,不入官门,唯一信的,便是他手中的刀。
哪怕他现在仔细回想,也早已忘了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微颤,苏梦枕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既然怕,为何还来。”
苏镜音从他怀里抬起头,说到这个不免有些委屈,“我知道不该来,可我就是担心你。”
一听说关七失踪,她就预感不太好,那本就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一个方应看和那劳什子蝙蝠公子在背后,随时等着使阴招,若是此行她没跟着宫九过来,即便他们早有计划,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就算是胜,约莫也是惨胜居多。
苏镜音承认,擅自做决定过来,她确实是冲动了些,如若她身上没有夜叉白雪,或许也只是来这送菜的,但她就是不愿躲在风雨楼里安稳度日,然后等着一则又一则不好的消息传回来。
她无法安生,也做不到安生。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关七抓了过来,还彻底捣毁了蝙蝠岛。
“我知道。”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说道,“是我不好,只想着如何保护好你,却没考虑到你的想法。”
苏镜音不由怔了怔,她知道是她行事没听他的话,本以为至少还要被骂几句的,可他却连怪都不怪她,反倒怪起自己来了。
她鼻子有点发酸,看向他的时候,一双眸子像是盈满了朦胧的月色,再开口也变得瓮声瓮气的,“你怎么都不骂我啊……”
话说到这儿,苏梦枕还没说什么呢,她就先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盈于睫。
她一哭,苏梦枕便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将人重新抱进了怀里,轻柔地拍着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没事了。”
苏镜音一贯很会打蛇随棍上,眼泪瞬间一收,毫不客气地在他衣襟上抹了把脸。
苏梦枕安抚的手微微一顿,霎时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刚开始在蝙蝠岛上看到她时,他分明是气恼她的。
可是那点儿气恼,终究敌不过她一个可怜的眼神。
他从来都知道,她一向惯会示弱。
尽管明知他此时该多说她几句,教她以后做事能知晓点分寸利害,可他就是不忍责备她,哪怕多一句。
他不得不承认,他家小姑娘的眼泪,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哪怕是假的。
“先前我对你习武一事那般看重,无非是想着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刀法也能保护好你。”
苏梦枕抬手抚了抚她后背的长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凤眸微敛,眼底寒焰将熄未熄,仿佛氤氲着某种难言的痛苦与忧伤。
喉间溢上痒意,他缓了口气,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我希望音音能够变成一个厉害的姑娘,无人敢欺,哪怕没有我在身边,也仍旧能活的很好很好。”
苏镜音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这样的话,她鼻子越发酸的厉害,想说什么,却只能用力摇摇头,一手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原本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她哭得不行,竭尽全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两句,“我不许你说这个!兄长不许不在的!”
苏梦枕再度叹了口气,垂下眸子,抬手用指腹为她一点一点拭去眼泪,日暮的霞光透过窗棂映照床前,将面容苍白凄楚的姑娘笼罩在光晕之中。
他没说的是,如今他却也不忍心。
不忍心就这样放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哪怕她现今的确算得上厉害极了,他也希望在她这样害怕的时候,他仍能陪在她身边。
可世上之事,又哪能皆尽人意。
船只刚离开蝙蝠岛没多久,李寻欢就在无名岛的船上找了又找,愣是没找着苏镜音的踪影。
这艘船没找到,那就只能是在另一艘官船了。毕竟小姑娘是为了她那个哥哥而来,苏梦枕就在官船上,这会儿兄妹重逢,即便另外安排了住处,应当也相隔不远。
宫九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管这会儿他家船上的桅杆上还挂着个人,只是淡淡瞥了甲板上看热闹的人堆一眼,跟着纵身一跃,也上了官船。
苏梦枕的房间在何处,在船上找个船员问下就晓得了,只是好巧不巧,李寻欢上船的时候,恰碰见茶花煎了药,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正要送去给自家公子。
李寻欢态度诚恳地拦下了他,言谈之间也挺客气,稍稍关心了两句苏梦枕的病况,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多问了句苏姑娘在何处。
李寻欢算不得多精明,向来不是个会装相的,若换成杨无邪或者其他人,约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目的,然而偏偏茶花是个老实孩子,闻言也没想太多,只实话实说,却没注意到李寻欢听见苏镜音就在苏梦枕房里的时候,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茶花毫无所觉地在前边带路,一艘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很快的,他就停在了一间船室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公子。”
自里头隐约传出了很轻的呜咽声,李寻欢听见了,宫九也听见了。
门外除了茶花,另外还多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他顿了顿,迟疑一瞬,还是出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湿润的海风很快就带着淡淡咸味钻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的静谧,几道轻盈而有力的脚步声随之踏入。
这下就连迟钝的苏镜音都听出有其他人来了,因为杀了人而哭得不像样,这种事说出去都丢金风细雨楼的脸,她连忙从兄长怀里钻出来,想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醒来之前,苏梦枕为了敷药而稍微松了松腰带,方才她又是攥衣襟,又是抹眼泪的,没几下苏梦枕的衣裳就被她扯乱了。
隔着半透的屏风,大概还是能看得清内室情形的,李寻欢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两人说是兄妹,其实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而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泪眼微红,一个衣裳凌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宫九眉峰微微一挑,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苏梦枕一记警告的眼刀立马就斜了过来。
苏镜音恍若未觉。
拢了拢衣襟,苏梦枕抬手将凌乱的衣裳整好,踏过屏风,隔绝了来人看向内室的目光,而后端起药汤一饮而尽,将人请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都走了。
直到外头传来喧嚣声,她才懵懵地回过了神。
屋里空无一人,只余一股浅淡微苦的药味,苏镜音揉了揉泛红的眼,又没骨头似的瘫回了床上。
她盯着床顶的帐幔看了好一会,一只手不自觉捂上了心口处,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听着外头不时响起的动静,倏而翻身而起,伴着暮色走出了船室,来到了甲板上。
船栏处,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袭如雪白衣随风轻摆,听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转头望来,秀丽的眸子里是尚未消逝的冷色,仿佛凛冬里的霜雪。
甲板上被不时扬起的浪潮打湿,苏镜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朝着他走去。
在渐渐沉没的落日余晖下,他看着她慢慢走来,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抹浅淡的暖意。
“盛大哥,你在这里看什么?”苏镜音走到他身旁,循着他方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远处无名岛的大船正缓缓行进着,和他们这艘略显安静的官船不同,那艘船的甲板上簇拥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眼熟的身影,仔细一看,似乎都围绕着一根挂着帆布的桅杆。
准确来说,是挂在桅杆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应看,另一个……
“方应看旁边那个是谁?”苏镜音问。
无情抬眸望去,解释道,“蝙蝠公子,同时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关中原家曾被喻为「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之名,是三百年前原青谷创建山庄时,天下英豪赠予的贺号。
无争山庄的无争,并非与世无争,而是当时的武林,已无人能与原青谷争一日长短。
自此之后的两百多年,无争山庄人物辈出,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直至五十年前原东园接任庄主后,才逐渐沉寂下来。
“蝙蝠岛竟然和无争山庄有关?”苏镜音闻言有些惊讶,她记得当时在岛上,那蝙蝠公子可会藏了,她在洞窟里发现了方应看,却一直没发现原随云。
无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无争山庄虽在江湖上低调已久,但传承三百年的余威仍然还在。
对于现任庄主原东园,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传闻说他生性淡泊名利,虽不世出,武功却深不可测,也有传闻说他生来体弱,无法练武……
反正不论是哪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原随云是原东园五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尽管原随云幼时因病而盲了双眼,但平日里依然对其宠爱极深,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蝙蝠岛这档子事,无争山庄只怕会不顾一切地保下原随云。
更别提还有个上面有人的方应看。
经过无情多番详查,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不论是在京郊强逼商户借贷,回收高利,在各地搜刮百姓钱粮,还是淫辱良家,灭人满门,折割人体放入奇珍异兽园做展品……种种恶行,百死而不足惜矣。
跟方应看所做的其它那些重大恶行相比起来,和蝙蝠岛勾结一事,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遑论无情在出海之前,还在苏梦枕的提醒下,查出了方应看勾结金国,通敌叛国的罪行。
那位方歌吟方巨侠,如若知晓自小养大的义子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无愧于「巨侠」之名。
正当无情还在暗自沉吟之时,忽有一抹白影自另一艘船上踏水而来,落在了苏镜音的身旁。
正是同样一袭白衣的狄飞惊。
鼻端涌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苏镜音转头看他,一眼就瞧见了白衣之上覆着的血色,纵横交错,十分注目。
“狄大哥?”想到他在蝙蝠岛地崩山裂时,还冒着危险追着方应看深入洞窟,苏镜音没忍住蹙了蹙眉,而后俯身垂眸,仔细看了看伤口,发现全是剑伤,才问道,“这是捉方应看受的伤?看过大夫了么?”
无情跟着看过来,眸底似有几许探寻的暗芒,但口中只言道,“这伤势,看着像是血河剑所伤。”
无情身上也有在石崖上作戏落海时受的伤,有的是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所致,有的是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所伤,因此当下他一看狄飞惊的伤势,便知伤口是从何而来。
“不碍事,晚些时候我再自行涂些金疮药即可。”狄飞惊唇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转而看向无情,问道,“水路航行畅通无阻,只需再过两三日便可靠岸,无情总捕是否想清楚,要如何处理那二人了?”
“还未。”无情眸光淡淡地回望过去,说道,“不知狄公子此番特意提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何事?”
狄飞惊道,“脱罪容易,定罪却难。”
无情默然。
这的确也是他此番最为担心的事。
一个不知是否无争的无争山庄,一个不知会否徇私的方歌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早就收受了有桥集团大把钱财贿赂的蔡京和傅宗书。
朝廷六贼当权,官家昏聩无道,一旦回到京师,方应看无罪脱身的可能性极大。
准确来说,不是可能性极大,而是绝对会脱罪。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多少次六扇门捉人时罪证确凿,却都被奸党以权谋私强压下去,最后无罪释放。
以方应看所能付出的价钱来看,最后的结果大抵也与以往无甚不同。
海上一行,或许结果还是只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无情抬起眼帘,眸光幽寒,似有冷色一闪而过,“狄公子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狄飞惊低眉敛眸,神色不变,开口时语声轻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惊,“孤岛既然已塌,大海沉石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是海上风云难测,意外频生,既然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那么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
苏镜音脑子卡了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倏地转头看向无情,却见他神色仍然十分冷静,修长苍劲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对狄飞惊所提之事早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