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果然,只听狄飞惊毫不犹豫地顺势说道,“我想,大捕头或许也考虑到了这点,虽然还未做下决定,却早已有所动摇,否则那二人早就该转移到官船上关押,而不是任由他们被废掉武功,挂在桅杆上。”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观其神色,大抵算是默认了。
反倒是苏镜音抓住了话里的一个重点,“废掉武功?”
“不错。”狄飞惊微微颌首,刚要接着说下去,身后又传来了轻功点水、衣袖拂风的声音。
玉面朱唇的少年红衣翩然,缓缓而落,开口间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傲然,“那二人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又吃了我的毒药,自然和武功尽废没什么两样了。”
是王怜花。
回想此前离开蝙蝠岛时,其他人都在帮忙转移人群,只有狄飞惊深入洞窟,而王怜花从头到尾都不见人影,结合眼下情况,苏镜音方才恍然,“那原随云是你捉回来的?”
王怜花忽而笑了,笑得妖孽又动人。
原来,当时众人分头行动后,精通摄心术和易容术的王怜花不走寻常路,直接迷惑了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守卫,套了蝙蝠岛的洞窟入口后,又易容成守卫的模样,一路摸索,一路换脸,最后竟也让他换到了原随云的亲信丁枫的脸。
后来恰好蝙蝠洞开始剧烈震动,原随云见势不妙,说撤就撤,完全不管盟友的死活,只带了一向忠心耿耿的丁枫从另一条小道中离开。
结果可想而知,所谓忠心耿耿的丁枫,早已被某千面公子偷梁换柱,就连说话声音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般忙乱逃离的情形下,要想捉住他已是不难。
原随云自来谨慎,却偏偏栽在了王怜花的手上。
王怜花回来的早,想着蝙蝠最喜欢倒挂金钩,顺手就将捉来的原随云也倒挂在了桅杆上。
也就造成了随后捉着方应看回来的狄飞惊,也顺势将人倒挂在了一起。
一双盟友就是要整整齐齐。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当中,真正叹惋不已的,是曾经将原随云当作朋友的楚留香。
该说不说,他和陆小凤真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仅风流名声相似,就连交朋友必遇损友的那股倒霉催的劲儿,也大致相同。
看着那双空茫无神的眼睛,陆小凤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花满楼。
如果他不是被倒吊在桅杆上的话。
这原少庄主,看上去分明也是风姿极佳的翩翩公子,只是生了心魔,走错了路,如今作恶太多,哪怕他们希望他改邪归正,也没有谁能有资格,替那些惨遭祸害的无辜女子道一声原谅。
看着明显神色怏怏不乐的楚留香,陆小凤无声地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俨然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没事儿,被朋友坑什么的,坑着坑着就习惯了。
至于被夜叉白雪打服了打怕了的关七,则是被关押在了官船中,以防万一,就安排在苏梦枕和无情所住船室的中间。
提到这些,苏镜音忽然想起来,“除了那两人,我记得当时在蝙蝠洞中,还出现了一个女子,关七似乎很听她的话,而且下手可黑了,一开口就是要杀了我兄长和其他所有人。”
“好像是……叫什么小白的。”苏镜音问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王怜花摇了摇头,只有无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好似有些不确定,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说道,“如果是关七口中所叫的小白,那应当只有老字号温家的温小白。”
“但是那女子,并非温小白,而是……”狄飞惊微微一顿,抿了抿唇,才说道,“而是雷纯。”
接着,狄飞惊三言两语大致解释了下温小白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后才继续说起雷纯,大抵意思是雷纯是温小白和关七的女儿,当年关七走火入魔,温小白在六分半堂分娩,产下一女后,将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雷损,之后温小白远走他乡,从不回京。
关于温小白的下落,江湖上虽未有传闻,但有心人仍能查出来,这些年来,温小白一直跟在方歌吟夫妇身边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至于关七当时那般听雷纯的话,大抵是因为女儿肖母,而雷纯的心里,只有雷损一个父亲,此番用相似的容貌,以假乱真控制关七杀苏梦枕等人,为雷损报仇才是她的目的。
听到这里,苏镜音不免有些后怕,若非她被宫九坑来,若非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恐怕此番蝙蝠岛一役凶多吉少。
只是同样是和方应看二人狼狈为奸的合作对象,林仙儿已被无情手下的捕快捉住关押了起来,而雷纯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自蝙蝠岛后就不见了踪影。
要么是经脉极弱、无法习武的雷纯已死在蝙蝠岛的震荡中,要么就是除了方应看,实则雷纯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接应她。
雷纯若是还活着,必定还会回到汴京城,她野心太大,想要的东西也太多,要报仇,要权势,只有京都皇城能给她。
究竟是何种可能,或许回到汴京城便可知分晓。
暮色渐沉,初春夜晚的寒意悄然而至,海风也渐渐凛冽了起来。
苏镜音出来时穿得薄了些,刚觉出有些冷,想要回屋里暖和会儿,一转身,就瞧见顶着满身累累伤痕、斑斑血迹的宫九,自船尾方向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在微暗的天色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苏镜音:“……”
她记得,那会儿宫九好像是跟她哥一道出去的……没错吧?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满身血淋淋,还一副被爽到的样子??
第60章 美人刀
苏梦枕出手时自己心里有数。
一来只是为了出口气,毕竟宫九擅自将他家小姑娘带来,将她置于危险之地,此事他确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账。
二来他接下来与李寻欢要谈的事,眼下暂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是想着借算账的由头将他逼退罢了。
可谁知宫九这人好像有点那什么毛病,几乎每回都在故意凑上他的刀锋,若不是他每次收刀收得快,怕不是这几次三番下来,缺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只是……
船尾处,苏梦枕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刀。
刀锋上浸染一抹殷红,是方才与宫九交手后残留下来的。
尽管并未做什么,可他就是莫名觉得他的刀,脏了。
李寻欢手中捏着一封信笺。
信件是开过封的,显然早已有人看过,只是看完后原样保存了下来,好似早已料到这封信会有让其他人看到的这一天。
展开信纸,看到一半的时候,李寻欢拿信的手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颤抖。
信件的署名是十五上人。
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苏梦枕。
君山一行,让苏梦枕察觉到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回到汴京城后,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找树大夫和上官中神旁敲侧击了几番。
树大夫告诉他,当初真正见过苏镜音母亲,知晓当年之事的,除了老楼主,如今应当只剩他的师叔十五上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应州之乱,小寒山一脉感念苏家常年赈款周济的恩德,收到消息后十五上人立即动身前往支援,虽然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可是赶到应州之时还是已经晚了。
彼时苏家已经满门被灭,只余苏遮幕与尚在襁褓中的独子尚且存活于世,众多跟随苏遮幕起义对抗辽国的武林义士,即便已经死伤大半,却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父子二人身边保护。
辽国派遣军队和一些投敌叛国的江湖高手,设下了重重包围,只为了斩草除根。
十五上人背负苏家骨肉竭力冲出重围,哪怕身受重伤也不曾放弃,但敌方人数众多,防不胜防之下,襁褓中的苏梦枕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天下第六手」所震伤。
听闻应州生乱,而从五湖四海赶来支援的江湖高手有很多,在十五上人身边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即将战至力竭之前,忽有数道绚烂至极的白色刀光从天而降,只一刹间,包围他的敌人已是死伤大半。
这样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一瞬间便灭敌无数,江湖上几乎闻所未闻。
十五上人在信上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楚,盖因当时的情况可谓算是绝处逢生机,所以他字里行间难掩激动,说是救他的那位姑娘极美,武功也极高,几乎已到了内力化形的地步,又称那数道救下他的刀光,是为绝路上的破晓天光。
因为有了那位姑娘的相助,他们顺利脱身,离开应州,直至一路护送苏家父子安全到达汴京城,她才飘然离去。
这般千里护送,苏遮幕对她有感激之情,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欣赏之意,也因此,后来苏遮幕收到她求助的来信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片刻不停赶往关外。
苏遮幕自关外回到京师后,十五上人特地来过一趟京城,却得知故人已逝,只有苏遮幕手中牵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一双单纯清澈的眼睛,恍然间隐有几分故人风采。
之后发生的事情苏梦枕都是知道的,十五上人便不曾再写下去,但写到最后,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叹惋和遗憾,实在令人唏嘘,更别提此时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与信中所说之人关系紧密的李寻欢。
李寻欢看完信件,情绪似是波动极大,目光中满是哀惘之意,原本挺直的脊背忽然躬了下去,整个人也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信上所说的故人已逝,还是因为他猜得果真没错,算算她后来离开保定城的时间,小姑娘果真是她和他的女儿。
李寻欢此时的心情,苏梦枕大抵是能理解的,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音音并不知晓此事,她来到风雨楼的时候,仅有不到三岁,甚至像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失去了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他看了一眼李寻欢,见他听到此处,忽然掩唇急促咳嗽了起来,不由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接着说道,“音音一直以为她是父亲亲生,父亲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疼宠长大。”
“李探花或许真是音音生身父亲,但我只在意,她知道这些事后可能会很难过,也可能会接受不了。”
话说到这里,苏梦枕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他希望,李寻欢能暂且按捺不动,等到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小姑娘此事不迟。
李寻欢没说同意,却也没有不同意,咳嗽平缓下来后,他慢慢挺直了腰背,从来温暖和煦的眼眸里,泛着几许显而易见的凌厉之色。
他只问道,“既然令尊待音音犹如血缘至亲的女儿,那苏楼主你,果真能待她如亲生兄妹一般,绝无二心吗?”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苏梦枕眉梢微微一动,却仍神色不变地看向李寻欢。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隐跃,唇角含着内敛的笑意,姿态看似温和谦谨,实则坚定而屹然不动。
“不能。”他淡定而从容。
空气中似有一瞬的凝滞。
但苏梦枕说完这话,也不再管身旁李寻欢骤变的脸色,倏而转过身,便要提步离去。
然后。
抓到了一只狗狗祟祟的小姑娘。
宫九心情愉悦地顶着满身血糊糊的伤痕走出来,却让苏镜音忽然想起了被耽误许久,还未涂药的自家兄长。
她当即便往船尾寻去,只是远远的,就看到她兄长和李探花像是在谈话,两人神色一个比一个严肃,她不好打扰,只能倚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于是悄咪咪探出头去,结果恰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苏镜音反应慢了半拍,才迟钝地眨了眨眼,刚想说她不是故意偷听的,而且她耳力不行,也什么都没听到,眼前的兄长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船尾处。
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犹如实质般烧得人心里慌慌的,苏镜音有些奇怪地回过头,却只瞥见了又躬身咳嗽起来的李寻欢。
他一边咳着,一边抬眸望来,隔得有点远,苏镜音只依稀看见了他隐隐泛红的眼眶。
那双微红的眸子,就这么印在了她的眼底。
回到船室,茶花恰好来送晚膳,苏镜音顺便支使他再打盆热水过来。
苏梦枕担心她饿着肚子,正要打开食盒,却被她按住手拦了下来,“不急,等会儿再吃,兄长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身上其它部位的伤口大都比较浅,仅仅只是有些残存的殷红血迹,只有肩胛骨下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耽误了一下午不曾涂药,此时稍稍一动,就渗出了不少鲜红的血来,光是看着就疼得很。
茶花很快就端了盆水进来,海风随着房门的打开刮了进来,原本还算暖和的船室内,温度瞬间就凉了下来,不过也只有片刻,茶花依照苏镜音的指示,将水盆放在桌上后,立马就离开了内室,出去前还记得自家公子的病情忌吹风,特地关上了房门。
苏梦枕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她忙前忙后,直到她拿了一条面巾浸入热水中,然后探出手来似要拉开他胸前的衣襟,他才霎时一惊,再也无法安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他本以为,小姑娘放下面巾后便要出去让他自己来,却没想到最后她竟然要帮他清理伤口。
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节,平日里刀光剑影见惯了,受伤也是常事,疗伤之时宽衣解带更是屡见不鲜……
但这并不代表,苏梦枕就能自如地任凭旁人解开他的衣裳,帮他处理伤势,更别提这不是旁人,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之人。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然后温柔而不失坚定地拂开了她的手。
浓稠昏暗的夜色下,一盏灯火如豆,烛光幽微,苏梦枕侧过身去,借着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及时掩饰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