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但又或许,对于师青若来说,这个登门打狗的举动,还有另外一个用处呢?
三日后的迷天盟总部,就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也很快经由门童接引,站到了师青若的面前。
……
这位迷天盟圣主夫人经由三日的养伤,早已不复先前的面色苍白,又因这汴京城里的气温渐渐和暖,换上了一件天水碧色的锦春衫,却奇怪地不显素雅,反而更添眉眼间的浓艳昳丽。
雷纯的余光在她面前的一摞账簿上扫过,不觉有些讶异这个见客的场合。
更为新奇的大约是,摆在茶桌上的,不是更配盏中蒙顶的茶点果子,而是一叠酥琼叶,与师青若这花下饮茶的做派大是不配。
那酥琼叶虽有个琼字雅称,实际却是烤馍片一般的吃食。
顶饱,声大,接地气……
“愣着做什么,坐啊。”师青若合上了手中的卷宗,搁置在旁,像是直到此刻方才发觉前头多了个人。
雷纯更是敏锐地留意到,当她抬眸的刹那,目光倏尔一亮,像是从那堆令人头疼的赤字当中解脱出来,见了一幅养眼得多的画卷,心情自当比方才要好。
然而她刚刚坐下就听师青若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再早两日来的。看来你既不死心,狄飞惊也确有本事。”
雷纯:“……”
她来时面上带着的轻柔笑意,险些在这一句话当前土崩瓦解。
但想到先前收到的消息,和这几日间的度量思忖,她又不得不承认,师青若确实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与迷天盟的混战当日,师青若竟然仍有余力,打上了神通侯府去。
若是她真将小侯爷打出了个好歹,或许还能说一句藐视皇权,不遵法令,大可以借机来清算迷天盟中的那些非法之辈,偏偏方应看的伤势只能算是江湖械斗中的轻伤,也就意味着……
方应看告不了御状,反而会因为师青若这一闹,再不敢收容六分半堂的残部,更不用说是雷纯和狄飞惊。
与其远走江湖,自汴京之外重新栽培势力,对于雷纯来说最适合的一条路,竟已变成了自己走进这迷天盟来。
说是自投罗网也不为过。
师青若看了她一眼,“其实你也不必如此紧张,算来你也确实不容易,有个疯癫的武痴亲爹,有个不问世事的亲生母亲,还有个坏事做了一箩筐的养父,现在还得加上我这个后娘,你要是真在一时半刻间喊不出这个娘字,我也不怪你。”
雷纯顿时如坐针毡,强撑着笑容:“师夫人说笑了。”
“我可没跟你说笑。”师青若又认真端详了两眼这张着实能称得上遇雪尤清的芙蓉面,“当日迎接方巨侠返京的时候,你应当已经见到你亲生父母是何情况了,至于你的养父……”
“当年旧事孰是孰非,我非局中之人,不好做出评价,但你们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宁可舍弃雷姓,投效金风细雨楼,也要铲除当年的幕后黑手,想来比你我都知道其中内情。”
雷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师青若已接着说了下去:“就算不提当年只谈眼前,你也不是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吧?”
“我查过迷天盟各个分舵送上来的消息,当日汉水之上,乔装成船老大的者天仇袭击于你,并不是他在水上打家劫舍已成习惯,而是因为,彼时你正替雷损在江汉一带公干,因六分半堂和迷天盟的争斗才找上了你。白愁飞与王小石上船救你的时候,你也趁机杀了者天仇灭口,免得他抖露你的身份。”
雷纯沉默了片刻,回道:“大节无伤,何必在意帮派如何维系。”
起码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还有迷天盟,在有一点上是一样的,那就是对外的立场,始终是主战的一方。
师青若冷笑了一声:“做人的底线没这么低,做江湖人的底线更是,我以为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怎么说呢,这话要说出来容易,要让雷纯认可却有点难。
雷损养育了她十七年,她成长的环境又是雷损接手之后的六分半堂,耳濡目染之下早已将有些东西视为常理。
也不知道新认爹娘能不能改回来。
“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回你回迷天盟的事情吧。”师青若摆了摆手。
雷纯有些意外,面前的女子明明对于六分半堂的作风大有异议,却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她的下一句话,甚至比她的这个表现还要让人意外的多。
“先前我同金风细雨楼的人说,若是找回我迷天盟的大小姐,必会以盛大的仪式将她欢迎回来,你自己送上门,倒是省了太多排场。若是七哥清醒过来知道此事,会怪责我办事不力的。”
雷纯容色平静,心中却忍不住腹诽,若是她真对关七的表现如此在意,也不会借着这个好用的打手干出这么多事来。
甚至时至今日,汴京城中的绝大部分只知她不是个善茬,行事作风出人意表,却还不知道她到底师承何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定了定心神,“那么师夫人是什么意思?”
师青若非但没介意她这个客套的称呼,反而将手边的另外一本卷宗朝着她递了过来,“迷天盟内部,曾因七哥的疯癫混入了各家的内应,还有不少本是盟中兄弟的,被人以钱财收买。好在苏楼主是个体面人,知道这些卧底的事情现在说出去也不好听,干脆将人手留了下来,还让他们另领着一份金风细雨楼的俸禄作为赔偿。”
雷纯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只觉“体面”二字用在这样的地方,竟是说不出的嘲讽。
后半句的赔偿更是不难让人猜到,这其中保不齐便有一番谈判威胁,甚至是如同神通侯府遭遇情况一般的武力威慑。
只能说幸好六分半堂分崩离析之后,无论是金风细雨楼还是迷天盟都获益不少,足以支付得起这笔赔偿。
至于这其中是否还有两方联盟的条约在,雷纯便不得而知了。
明明手下有其他帮派的人,是一件格外危险的事情,放在师青若这气定神闲,甚至该说是轻描淡写的话中,竟变成了一种简单陈述。
像是浑然未觉雷纯的心情复杂,师青若指了指那本递交过来的卷宗:“另一批有待处理的,就是六分半堂收买或者安插进来的迷天盟帮众。”
雷纯浑身一僵。
师青若却是笑语晏晏:“你既然处理过六分半堂的事务,总不会对此一无所知,正好迷天盟中也需要表示一番对你这位大小姐的重视,就由你来带他们吧。这份名单若有疏漏之处,也劳烦你帮忙一并补上,不知道这份重任,你可还满意?”
满意?
若是她如今还身在六分半堂,手底下突然被塞了数百人,只会觉得父亲确实将她当做继承人来栽培,正要再交托给她一份重任。
现在不过是初来乍到迷天盟,便得到了这样的一份委任……
“你就不怕,这些曾经想尊奉六分半堂指令的人,会自此听我号令,给你惹来麻烦吗?”雷纯很难不发出这样的问题。
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她在心中又已经有了几个答案。
师青若能将这个名单整理出来,便已代表了她的态度。她可以不清算这些人在关七疯魔之时的表现,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人还能有先前的自由。
何况,当雷损身死,雷纯又另有身份的消息传出时,就连原本便隶属于六分半堂的人都各自奔走,另谋出路,她有什么底气让这份名单上的人死心塌地为她所用。
她阖目压下了一口气,在师青若答话前便已又多说了一句:“是我问错了,你确实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当然不用,”师青若浅酌了一口清茶,幽幽开口,“做后母的给刚接回来的孩子一点好东西,有什么好值得防备的,若是进门便处处掣肘步步规矩的,你也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这一点上我还是明白事理的。”
“对了,”看着雷纯那张简直快要裂开的脸,师青若补充道,“你父亲的情况你也知道,或许现在还认不出你这个女儿,但既已来了迷天盟,往后就别用雷纯这个名字了,在盟中走动不太方便。可惜现在我还额外有些事情要做,否则该当将你一一介绍给帮中兄弟的,现在既已交代完了大事,便先失陪了。”
候在师青若身边不远处的护卫接收到了信号,当即走上前来将桌上的账簿捧起,只留下了交给雷纯的那一本名册。
她拍了拍雷纯的肩膀,再没多说什么话,就已施施然走出了院子。
只留下雷纯,不,应该说是关纯在原地又愣神了许久。
明明……明明师青若根本没说什么威胁的话,比如“她能被迫登门,就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却好像比说了这样的话还要有用得多。
手中的那份名单,也是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了她的心头。
这一阵惶惑,或者说是这个全然出乎她意料的会面,让她在翻开名册的时候,下意识地做了一件与她平日里习惯有别的事情。
她伸手从一旁的小碟中拿过了一片酥琼叶。
那一口脆响中,竟是甜得有些发苦。
也让她更觉得迷茫,不知道她选择前来迷天盟,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
但再如何发苦,既已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回归迷天盟,由狄飞惊在外联络蛰伏,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改雷为关的关大小姐虽然不会武功,却属实是个操持帮派事务的好料子。
起码师青若在同时有了朱小腰和关纯这两个助手后,办事的效率比先前不知高了多少。
若不是黄蓉和郭靖一道,去为杨铁心穆念慈的事情打抱不平去了,说不定她还能再多出一个帮手。
不过现在也不差。
迷天盟的大圣主和二圣主因为苏梦枕的态度,继续留在盟中坐镇,三圣主和四圣主在外经营京畿分部,生怕她因六分半堂的事情做出迁怒,那叫一个乖顺。
已经被拖下去埋了的五圣主和六圣主就更不用说了。
上面的人是这样的态度,下面的人也比先前听话得多。
六分半堂瓦解后留下的不少营生,也正填补了迷天盟近年间最短缺的财政收益。
就是可怜了关大小姐了,自打回到迷天盟中,又要揣度“后娘”的心意,又要管理手下这一批同样战战兢兢的人,还得将自己的聪明巧智,用在谋划那一笔经济账上。
她信步走过迷天盟驻地的那片桃花林时,心中还在思忖着和福威镖局的生意,该当由谁去商谈。
以至于当一只手突然拍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险些被吓了一大跳。
结果这一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张让人生不起来气的脸。
那年轻的红衣姑娘满面都是带着惊喜的笑容,漂亮的眉弯之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熠熠闪光,“田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关纯平复了先前的受惊,叹了口气:“温女侠果然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活泼。”
温柔顿时鼓起了腮帮子,不满道:“不过数月不见,田姐姐便与我生疏了好多,先前咱们在汉水相遇的时候,都是喊我作妹妹的,现在却突然改了个称呼作温女侠。”
她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重要人物,洛阳王温晚的女儿,又拜了一位名号红袖神尼的名师,有个做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师兄,在江湖上若要算起身份地位,比那位神通侯也不差多少,自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也有这个底气,说话间仍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不过说来也是世事多变,当年与我一并从湖北往汴京来的师姐姐,竟然已经成了迷天盟的圣主夫人,嫁给了那个传闻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关七!”
“对了,田姐姐,你怎么会在迷天盟中?”
“因为……”关纯有一瞬的恍惚,沉默了须臾,方才答道,“当时行走江湖,不便透露身份,我便自称姓田,实际上那时我姓雷。但几日前我又方才知道,我并不该姓雷,而应当姓关,我是迷天盟七圣主的女儿。”
“……”这次茫然的换成温柔了。
她捋了捋关纯话中的意思,磕磕巴巴地问:“也……也就是说,师姐姐现在是你的……你的……”
“母亲。”关纯回答得很无力,甚至可以说是无助。
“不提我了,”她试图将话题扭转过来,“你怎么会在迷天盟中?”
“这就说来话长了。”温柔努力绷紧了面容,以防自己因为这意外而失笑,转而去答雷纯那个问题。
若非确实遇上了点意外情况,先前迷天盟圣主的成亲仪式上,别管会不会因为危险而被苏梦枕这个师兄限制外出,温柔都是要去看上一看的。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一拍脑袋,“对了,咱们先去看个热闹!”
热闹?这迷天盟中近来正在整饬之时,哪来的什么热闹。
但当关纯被温柔拉着走过去,还没抵达前厅,便已听到了那头的一阵嘈杂声,确实像是很有一番热闹。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也没引起太过人的关注,毕竟这里确实多出了不少生面孔。
好在以关纯多年间遍览江湖事的眼力,倒是能勉强分辨得出这些人的身份。
坐在角落里面容严肃的老者,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四川峨眉派的掌门独孤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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