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他说话间,在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痛色。
他拜师学艺的师门不像是旁人一般人丁兴盛,只有寥寥数人,就连他自己也甚少踏出白须园。
所以当他踏出江湖的时候,只觉诸事有趣,人也有趣。
对于白愁飞这样和他一并经历过风雨的,他不仅愿意称一句大哥,也更愿意信任他。
但好像……事情总是和他想得有些不一样。
站在庭院中的年轻人俊秀而才高,若是闷头拼命的话,在汴京城中早不该只有这样的一点名声。
那日擂台之上的情况,师青若也看得很清楚,她甚至会有一点怀疑,唐零选择了挑战白愁飞,是不是也因为王小石比起白愁飞来说,更应该算是个硬茬。
但他愣是能像自己那个平凡朴实的名字一般,宁可做一块稳步向前的石头。
师青若叹了口气,“若是你没发现的话,我本想再瞒一阵的,但你已经发现了,还要隐瞒于你,就是我不将你当做是个有本事、心性成熟的江湖侠客。但我想先问你一句话——”
“假使白愁飞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会如何?”
王小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师父在刚刚教我学剑的时候,觉得我心肠太软,成不了大事,连见到有人杀鱼,都觉得鱼在痛,其实根本不应当习武。”
“他说,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但很奇怪,在我练成了相思刀挽留剑出师离开的时候,他又送了我四个字,叫做人命关天。”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师青若听得很清楚,这就是王小石的答案了。
“既然如此,我想劳烦六圣主做一件事。在此之前……”师青若望着庭中依然清冽的月色,以及这月下的抱剑少年,说道:“我会将前因后果,都跟你说清楚。”
……
关纯的观察力向来敏锐,在从雷纯变成关纯,进入迷天盟后,也就更是不敢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她看人也一向很准。
在数日后再次遇到王小石的时候,她就察觉到,这位迷天盟板上钉钉的六圣主,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虽然他仍旧是那副阔达开朗的模样,因在盟中已结交了不少朋友,在听到他们交谈的时候,会认真地驻足在原地倾听,偶尔也会开两句玩笑,但关纯就是能感觉到,王小石和彼时刚在江上初遇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不过你盯着小石头再久,他也不能明白,当日船上,你与我们不告而别,只在船上留下了一张带泪的纸笺,其实是在和白愁飞打感情牌博弈。”
关纯猛地一震,将视线转回到眼前,便对上了师青若戏谑的神情。
师青若又倏尔垂首,继续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面前的账簿,“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又没有跟你旧事重提的意思。你也承认过了,当时你并不是归乡的富家小姐,而是被迷天盟找麻烦的六分半堂主事者之一。当时也算各为其主,就算放冷箭都没人说你的不是。”
“不过现在,小石头是迷天盟圣主之一,你是我迷天盟的大小姐,算是一方的人,该当勠力同心的时候,别整些没用的事情。”
关纯笑容柔和:“若我只是关心朋友的心情,或者是关心迷天盟帮众的心情呢?”
“那你的手腕还是不够高明。”师青若温声答道,似乎一点都没因为这窥伺与越权而生气,“你看,我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女情深,只是让人给你改了座椅、换了茶点,却不会一直盯着你看。”
听到“爱女情深”四字,关纯好悬没有一口气提不上来。
“我说错了吗?”师青若挑眉轻笑,“方歌吟被自己的义子骗出京去,现在重新回来,又是方应看这个心怀鬼胎之人前去迎接,众人围观尚且要说一句父子情深,我自觉自己比他教孩子有本事多了,怎么不能自夸一句?”
“……”关纯无话可说。
她先前进入迷天盟本就是受迫而为,若说真已彻底放弃一些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说是“心怀鬼胎”也不算错。
如今骤然被师青若拿来和方应看对比,她也顿觉手中的账簿有些烫手。
但这一瞬的异样,又已被另一件事给挤占了下去:“您说,方巨侠又回汴京了?”
师青若点了点头。“对,他回来了。”
方歌吟回京的时间,比她原本预计的还要再早一些。
除了提早收到义父来信的方应看,其他人都没早一步接到消息。
重返神通侯府的方歌吟也不复上一次来汴京时的气宇轩昂、大侠气度。
连日的赶路让他的脸上增添了不少疲态与风霜,在他身边的桑小娥则要更憔悴一些。
虽已用些脂粉掩饰住了面上的痕迹,但依然不难发觉,她的眼眶周遭有些泛红。
方歌吟伸手按了按额角,不能不服老。
若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先后遭到各方追杀围堵,身中奇毒,还能奇遇不断,屡建奇功,哪里会觉得累,现在却真觉得,自己名为巨侠,也有诸多力所不逮的地方。
就比如,长空帮血案到如今已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却因帮中并无活口,时至今日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所为。
他本想在追查到凶手前,先将事情对桑小娥隐瞒,却也最终没能瞒得住,反而惹来枕边人的不少怨怼。
他刚觉头疼有所减缓,忽见方应看快步上前,猛地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方歌吟惊道:“小看,你这是做什么!”
方应看这一跪,才让方歌吟忽然发觉,自己这个义子的面色不比他们夫妻二人好看到哪里去,同样是憔悴得惊人。
他生得好看,本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此刻也布满了血丝。
迎着方歌吟突然望向他的担忧神情,方应看却忽然笑了出来,还是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义父不必担心,我并未出事,不过是因为近来在追查一些事情,接连一阵没有睡好觉。”
他急急膝行上前数步,更近了方歌吟的面前,“但孩儿总算不负义父栽培,查探出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
方歌吟本想说此事不如等方应看休息妥当了再说,却听他字字铿锵,“与长空帮血案大有关系。”
不等方歌吟反应过来,一旁呆坐的桑小娥已迅疾起身,伸手将方应看拉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方应看喘了口气,眼中满是悲切与愤怒,“我发现了一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长空帮覆灭的元凶!只是长空帮满门尽灭,我无处去寻找控诉的证据,只能等到义父义母回京,才敢将此事和盘托出。”
“你无需顾虑,全部说来就是。”桑小娥连忙说道。
且不说她原本就看不出,方应看此人有着一番狼子野心,如今因为关心则乱,也更加看不出,方应看的可怜模样根本就是乔装出来的,他“找到真凶”之后的表现,也经过了他和米有桥的多次推衍。
方应看已继续说了下去,“义父义母离京之后,迷天盟打上门来,怀疑我私藏了六分半堂的人,却又在事后发觉,孩儿并未做出这件事,便送来了一份邀请函用于修补两方关系。这份邀请函,是请孩儿去迷天盟观礼,看他们新晋两位立了大功的弟子如何力压盟中其他弟子,好接手空缺的五圣主六圣主位置。”
“孩儿彼时面容有损,原本不想前去,但想到义父当年教诲,觉得一来不能小看迷天盟中草莽,因背后有天羽剑派撑腰便目中无人,二来有些误会总得解开才好,最后还是选择前去。”
“你做得很对。”方歌吟赞许道。
他听得出来,方应看提到别人打到门前来这件事的时候,话中还有几分怨念,他也能看到,小看的侧脸上用过了上好的伤药,佐以内力疗伤,也没能全然康复,还有深深浅浅的印痕。
对于向来爱惜自己颜色的方应看来说,这绝对是一场不小的打击。
但按照方应看话中所说,他并未因此而记仇,反而为了消弭误会,选择接下了迷天盟的邀请函,这一点做得很好。
方歌吟追问道:“这和你说的长空帮血案又有何关系。”
方应看面沉如水,“我本没觉得这当中会有什么牵连,哪知道在迷天盟那头的擂台比斗中,蜀中唐门的唐零忽然杀了出来,让竞争圣主位置的其中一人被迫用出了全力,其中用出的指法,正是从长空神指中化用而来的!”
桑小娥几乎是在这话出口的下一刻,便握住了方应看的臂膀,厉声问道:“你确定自己不曾看错?”
可还没等方应看作答,桑小娥眼中骤然浮起的明光,又忽然暗沉了下去,“不……武功相似做不得数的。早年间大理流传的一门指法名为六脉神剑,和长空神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又没有真正修炼过这门武功,不能轻易下个定论。”
桑小娥越说越是无力,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方歌吟在后揽住了她的身体,这才没让她脱力倒下。
可一行清泪,已又一次从她的面颊流淌了下来。
“义母!”方应看关切的面容,跳入了桑小娥模糊的视线里,他辩解道:“我若只是有所猜测,觉得武功相似,怎敢就上报到您面前。我回府之后,仍觉得此人的招式多有不妥,急忙让人去探查了他的底细,也免得冤枉好人。这一查,还真查探出了点东西。”
“这白愁飞今年二十八岁,但在五年前,他的名字叫白明,曾经在北地连杀十多名敌军战将,手下统领了过万的兵马。哪知道,此人贪功好进,误入了敌军陷阱,在一夜之间折损了数千精兵,成为了兵部通缉的要犯!”
“什么?”方歌吟大惊。
“只是短短五年的时间,白愁飞的容貌可以改,身形也可以改,但是总有一些特征无法被彻底抹除。我专程找了兵部的人来认,这才确认了这一点。若不是因为当时他的上峰同样有决断失误,还有其他更大的过错,现在已然伏诛,对他的通缉已经撤了下去,现在他已身在牢里了。”
方应看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索盘查了下去,发现他改换姓名,更换身份,重出江湖,竟然不是第一次做的事情。在这之前,他竟已用过白幽梦,白游今,白金龙,白高唐这几个名字,而且每一次出现,武功都会比上一次更高。”
“那他……”
“他确实去过长空帮,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名字不叫白愁飞,而是白一呈!”方应看说到这里,眉眼已更添了一份厉色,“这个名字,在梅帮主写给义母的信中,应该提到过。”
“是……我听过。”桑小娥喃喃出声。
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有些耳熟。她隐约记得,是梅醒非在两年前给她的信中提到的,说是在帮中发现了个可造之材。
但长空帮位居湖北龙头,每日入帮的可造之材都不在少数,哪里会缺这一个两个的。后来的信中没了这人的名字,她也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却突然被方应看翻了出来。
像是知道桑小娥和方歌吟可能会提出什么样的质疑,方应看的语气又急又快,“您还记得吗,您给我留的护卫中,有人是出自长空帮的,我为了怕自己错怪了人,让他们偷偷去暗中认人。可惜他们早在三四年前就到了我的身边,根本不可能见过两年前才加入长空帮的人。”
“我本以为线索到此就已经断了,哪知道,或许是梅帮主在天有灵,非要让杀害他的真凶浮出水面,在迷天盟中探查的人意外发现,在迷天盟中有一个和白愁飞走得很近的人,是在他从山西办事回来后,引荐进去的。而这个人,名叫梁何,曾经是长空帮的人!”
方应看一字一顿,“他也确实不在长空帮的遗骸之中。”
他没在里面,根本不是因为他的尸体已被毒物影响,看不出本来面目,或者是被推入了江中,被鱼虾啃食而找不见了,根本就是因为,他和白愁飞乃是同谋,也是白愁飞的帮手。
桑小娥的唇.瓣颤抖,有一阵的耳中轰鸣,让她压根说不出话来。
直觉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忍耐,像是方应看一般将事情一点点调查清楚,若是不能直接去调查白愁飞,那就先去调查梁何,总之无论如何,有了切入口,便比先前的抓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可一想到,当年对她照顾有加的梅叔叔死得这般凄惨,对她来说就像是家一样的长空帮一夕覆灭,而那个凶手却已将自己连带着长空神指一起改头换面,她便一点也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勃然怒火。
不,不只是怒火,也是仇恨的烈焰!
她一把推开了方歌吟,“我去迷天盟走一趟,何必那么麻烦,到底是不是长空神指,一试便知!”
桑小娥的功力本就不低,如今激怒之下,话未说完,人已闪身而出,方歌吟还没来得及阻拦,她便已云雀腾身,消失在了视线中。
“义母——”方应看面色遽变。“你不能去。”
他焦急地朝着方歌吟说道:“义母走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那白愁飞是从湖北来的京城,迷天盟那位圣主夫人也是,更蹊跷的是,您和义母都知道那温小白和关七的关系,结果她如今不知所踪,根本没有被关七迎回去,反而是关七……不知道是不是为妖女所惑,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中,也带了长空神指的影子。”
方应看言之凿凿,哪怕是熟悉他的人也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扯谎。
本就对他信任有加的方歌吟也不例外。
更不必说,他先前奔波劳累,现在又关心爱妻的情况,更是心神大乱,哪来的余力去分辨真假。
一听方应看这般说辞,他哪里还敢犹豫,当即拔腿追了出去。
方应看和一旁候立的小太监交换了个眼神,也跟了上去,“义父,我与你同去!”
……
此时的迷天盟中,正是人声鼎沸的好时候。
白愁飞的伤势,经由各方名医的会诊,加上他自己的内功强劲,早已好了九成。
为防夜长梦多,在师青若问询确认后,他已决定将当日没能给出定论的擂台赛,放到今日再行比过。
至多再走个流程,他便能真正坐上迷天盟圣主的位置。
然而就在他刚要走上擂台去的时候,远处一声清叱,伴随着两道如同银燕振翅的剑光,自人群上空飞纵,直朝着他的头顶斩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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