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也正如师青若所猜测的那样,当叶孤城看到回来的剑仆并未带着被退回来的礼物时,他一向淡漠的神情间,也多出了一缕温和的笑意。
同在此地的人又险些觉得,那只是个稍纵即逝的错觉。
因为此刻,叶孤城正在擦拭着面前那把秋水凝光的宝剑。那张干净的绢帕缓缓拂过剑身,好像根本不见其上有任何的尘埃与血渍,但他依旧虔诚而细致地将其从头到尾擦拭了一遍。
对于一位将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剑客来说,会对着自己形同半身的宝剑露出微笑,好像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却不知叶孤城在笑的,是他想起了在他看来最应该想起的片段。
她说的有一句话很对。白云城虽是海外孤岛,但也逃不出人情算计,他是个剑客,却不是能够破碎虚空,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剑客。那么仅靠着他的一柄剑,并不能撑起一道无懈可击的屏障。
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值得他将白云城托付。
“老师,你走神了。”南王世子不悦地出声。
近来汴京城中发生了不少事情,也来了不少前来观战的武林人士。
虽说越是混乱的局面,也就越是有利于他浑水摸鱼,但人多眼杂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算起来他已有数日没见到叶孤城了。
为了防止被人察觉出端倪,饶是他听到了不少有关于叶孤城和那位师夫人的传闻,他都并未找上门来警告。
可如今决战在前,为保万无一失,他必须好好与叶孤城说道说道这个问题。
“我说过,我们只是合作,不是上下级。”叶孤城抬眸的刹那,本就不多的温情已冻结在了眼眸之中,“你起先希望我助你刺杀,在得到了傅宗书的帮扶后你又改了计划,只用我和西门吹雪的决斗轰动一时,用来吸引走皇城守卫与武林人士的注意。你放心,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其余的事情你也不用管我。”
“你……”南王世子面色一沉。
若是先前他还因为叶孤城的剑术造诣,对他心怀一份敬畏之心,也为了防止事败,懒得跟他呛声,近来见到了相府的诸多高手之后,他的心思又已活络了起来,当即怒道:“别说的好像你只是被胁迫上了贼船一般,是你自己先前也这么说的,你有你的追求。”
“所以我会做好应尽的职责。”叶孤城一把将剑收入了乌木剑鞘之中,起身便朝着内堂走去,“论剑之前你就不要来找我了,我要斋戒静修数日。”
南王世子冷嗤了一声,暗骂了一句装模作样。
傅宗书说,他的师父元十三限虽然师承自在门,武功比之诸葛神侯也不差多少,但为了朝廷的功名利禄,依然愿意为人鹰犬。哪像是叶孤城这般傲慢无礼。
等到他凭借着那张和当今天子格外相似的面容,坐在天子的宝座上,能够驱策元十三限的就变成了他,何必再与叶孤城这样的家伙为伍。
到时候,非要拿他治罪不可!
现在忍他一时又有何妨。
但他不知道的是,叶孤城说要斋戒静修,还真不是一句不想见他的托词。
外界的赌局盘口上,接连有数日不曾更新过叶孤城的消息,就好像外界的纷扰都已彻底和他无关,也消失在了这座汴京城中。
从海域开阔到陋室闭塞,唯独没变的,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数百次挥剑,以及一道从绚烂而迅疾的“天外飞仙”渐渐慢下来的另外一道剑招。
当他再度走到那人声鼎沸的汴京街道上时,已是决战当天。
……
一如他来到汴京时候的样子一般,这头戴檀木宝冠的白衣剑客仿佛并不是走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而是行走在云端。
不知道是因为近来并未出门的缘故,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本就看起来偏向于冷白的肤色,看起来更白了三分。
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好像经由过水洗一般,愈发明亮锐利。
“都说白云城主叶孤城像是谪仙临世,这话果然没说错。”
“……但比剑又不是比美,总不能说他长得像神仙,就真能拿出神仙的本事吧?要我说,他先前不敢出来见人,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暗伤。”
“你这话敢说得大声一点,当着叶孤城的面说吗?”
“……”那先前出言嘲讽的人顿时一噎,止住了话茬。
别看叶孤城不像是西门吹雪一样,每年出门四次去追杀恶徒,但他的年纪比西门吹雪要大,成名更早,放在江湖上也不差那威慑力。
他也并非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体格,此刻持剑而来,仿佛已与他手中的剑融为了一体,怎么看都让人有种本能生出的恐惧。
又怎么敢贸然出言挑衅……
就算他敢,那些下注押了叶孤城取胜的人,也绝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情。
见周围仍有目光看来,他讪笑了一声,“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斜上方的屋顶坐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听到这句改口,一把将先前抛弃的棱镖接在了手中,玩世不恭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那棱镖在日光的折射下,泛着一抹幽蓝如寒冰的光。
然而还没等有人注意到他,他就已如同一尾游鱼一般,从房顶上滑了下去,消失在了众多议论声中。
至于作为今日主角之一的叶孤城,更是没将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他朝着皇城脚下的金水河走去,不像是去参加一场严肃的决斗,而像是下午的散步。
直到行至一个街口……
“咦?他怎么突然停下来了?”亦步亦趋跟着叶孤城的人顿时惊问。
不过好像并不需要有人给他一个答案了,因为眼前的场面已经给出了回答。
只见在街口的另一头,忽然行来了一支队伍,正要与叶孤城相遇在此。
这支打着迷天盟招牌的队伍,要去的方向显然与叶孤城相同。
更让叶孤城不得不停步的,是这队伍中那辆四面垂纱马车之上的人。
像是为了不影响到两名顶尖剑客的比斗,今日的汴京城中无风,只有车辆行进之中带起的风,将垂落的纱帘吹开,让人能看到那朱漆马车之上端坐的身影。
叶孤城也早在第一时间便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正对上了师青若掀开车帘回望的眼神。
她今日少见地穿了一身宽袍黑衣,虽能在日光下看到衣上流动的金丝暗纹,仍是一身极为肃穆的颜色。偏偏这颜色全然压不住她眉眼间的明艳,反而更多了几分神秘的美感。
然而当其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的时候,叶孤城却瞧见,在这黑衣之上,有一处极为醒目的颜色,正是那枚悬系在腰间的白玉腰佩。
旁人只会当这是个点缀,叶孤城则绝不会错认,这正是他先前让人送给师青若的那一枚!
她此刻将腰佩戴在了身侧,又与他正面相遇,很难不让人去想,这是不是在回应他的托付。
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师青若的手仍旧停在挑起车帘的状态,缓缓开口:“不知叶城主对于比剑得胜有多少把握?”
叶孤城抬头回问:“夫人也关心这个?”
师青若笑了笑:“迷天盟帮众众多,我又管不住他们的手,我看近日发下去的银两都被他们投进赌局里去了,若是输惨了,还得由我这个龙头老大去找些赚钱的买卖。要是这样说的话,叶城主觉得,我有没有这个必要关心此事?”
叶孤城颔首:“但剑客出剑之前,从不能断定能不能有机会将它收回来。”
师青若垂眸,拨弄着白玉佩上的绿穗,答道:“那就预祝叶城主得偿所愿了。走!”
今日的比剑,名义上是为了决出迷天盟中那处破碎虚空剑痕的归属,她就是裁决之人,叶孤城也得为她让路。
等到了迷天盟的队伍先行一步往前走去,那谪仙一般的剑客才继续不疾不徐地朝着北面行去。
朱小腰跳上车来,和师青若汇报,叶孤城行到一半,又进了茶楼小坐了片刻,并未径直走来。
“这也不奇怪,比剑之会定在了月圆之夜,距离现在还有数个时辰,我们的人需要早些抵达,以防被比剑的观众推到了外面,叶孤城却不必。”
难道会有人不让他入场吗?那其他人看什么?
她也并未错认,方才与叶孤城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身上的剑势好像又强了几分,很难说是不是那些记忆碎片带给他的影响。
这对于西门吹雪来说,将愈发变成了一个挑战。
但相比于叶孤城,西门吹雪要更为心无杂念,胜负便尚未有定论。
她转而问道:“我让你留意的那个人来了吗?”
朱小腰摇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恼怒:“新入帮的帮众中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刺头,哄得一帮人为他打掩护藏行踪的,结果今日这等要害时候需要布置人手,他又消失了个没影。亏他还被其他人推举成了小队的头儿,尽干这种擅离职守……您笑什么?”
她狐疑地朝着师青若瞧去,却见师青若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朱小腰本以为,这是师青若想要借此敲打底下的圣主,她虽没亲自带那些入帮的人,也能随口喊出某些人的名字,更要求他们,别因为近来事多,就疏忽了对那些新人的管控。
结果……从师青若的表现看,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师青若摆手:“行了,他不在这里我才放心呢。”
若是今日皇帝不在宫中,而在迷天盟的队伍里,傅宗书那头简直可以说是省事了,只需要将那位南王世子带入宫中,告诉旁人那就是皇帝也就行了。
到时候可不是皇帝来了一出空城计,让傅宗书等人扑个空,而是他自己把胜利送到了旁人的手上。
总算他来迷天盟学习,还没忘记自己的大事。
她也不会忘记。
她收起了面上的笑意,肃然道:“稍后该做的事情,先前都已分派下去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处出了差池。”
朱小腰连连点头,“您放心,该做的安排和替补的后手,都已就绪了。”
“好,你让纯儿来见我。”
行进的滚滚车轮,将师青若和朱小腰的交谈,限制在了这四面垂纱的马车之中。
在抵达金水河前,关纯也已接替朱小腰的位置,上车与师青若交谈了几句,又下车消失在了队伍中,不知是被安排去了何处。
那承载着迷天盟七圣主的马车,则穿过了那条专门让出的道路,停在了比剑的场地之前。
她挑帘朝外看去,就见后方已是攒动的人头,在慢慢沉落的日光中模糊成了一片移动的黑影。若不是惧怕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剑术,恐怕这些人还敢再多往前靠上一靠。
站在前头的那些,自是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高手,像是武当的木道人,玉剑萧石,双剑震关东的凌飞阁,天机龙头张三爸,薛家庄薛衣人,掷杯山庄左轻侯……
往皇城的方向看,在高高的门楼上也已能隐约看到几个人影。
倒是陆小凤那个哪里热闹往哪里凑的家伙,不知道跑去了何处。
她远远就能听到有个和尚的大嗓门在问花满楼,陆小凤是不是被西门吹雪抓着练手,结果他的灵犀一指没能抓住西门吹雪的剑,被一个不慎削掉了两根手指,现在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要是陆小凤听到这话,必定想要把这个自称很老实的“老实和尚”痛打一顿。
好在身在此地的花满楼是个好脾气,耐心地朝着老实和尚解释,是因为陆小凤早年间招惹过神针山庄的大小姐薛冰,现在薛冰跟着薛老夫人一并前来,为了防止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追杀,干脆先往一边躲躲。
说是已劳烦司空摘星帮他易了个容,躲藏在了人群里,这样既能看看自己的朋友与人比剑是何结果,又能不必遇上麻烦。
“原来是这样。”老实和尚打量了一眼仿佛正在找人的薛冰,觉得陆小凤真是做了个分外明智的决定。
“既然他不敢出面,那我老实和尚就吃点亏,为你花公子转述此地的情况。”
老实和尚一边说,一边在心中腹诽,陆小凤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因为西门吹雪是陆小凤的朋友,这位眼不能视物的花七公子大可不必从江南跑到汴京来。
这夏日季节,正是花满楼在江南的那座百花楼最是好看的时候。闻着花香煮茶,就算看不到满枝盛放的美景,也不失为人生乐趣。
现在却得站在人群之中,只能听着这样精彩的场面。
好在遇上了他这么个好人。
“那介意我也在此一并听听吗?”老实和尚话音刚落,忽听另一头传来了个清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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