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杨无邪答道:“还是老样子。吃着树大夫开的药,但更多的还是要靠楼主自己。”
师青若点了点头:“我去看看他。”
苏梦枕的寝居,正在风雨楼四楼一塔的玉塔之上。虽然他总说,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但楼中弟子还是需要一个明确的发号施令的地方。
原本,担负起这个责任的是青.楼,现在则是那座玉塔。
若非杨无邪近来的行动依然稳当,只怕汴京城中的流言,何止茶馆中所听闻的那些。以江湖中人的脑补能力,说不定会说出什么苏梦枕已死,只是死讯被压住,做出了秘不发丧的假象。
但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师青若上得塔去,还未入门,就已听到了一串激烈的咳嗽声。
那声音简直像是一座残破的风箱,正在努力维系着最后一点运作的气力,却还是发出了活像要散架的动静,听得让人心惊,足以见得,发出声音的人病得有多重。
可当师青若叩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已是苏梦枕坐靠在床背上,除却唇边一点残余的血色,端正沉静得不像是那个方才发出声音的人。
只是他眼中的寒火,像是自沼泽深处冒出的,沁着寒意的温度周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微青之色。
这显然是个病情加重的迹象。
“你这里还真是……朴实。”师青若信手拉过了一旁的木椅,在床边坐了下来。
对于她并未上来就如同寻常人一般关心他的身体,苏梦枕反而笑了笑,答道:“我需要清醒的头脑。”
所以他一手将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在风雨楼中也有为帮中娱乐而生的黄楼,在这居中拱卫的玉塔之上,却素净得不像样。
师青若环顾四周,只觉此地最为贵重的东西,大约只是苏梦枕身上的那件裘衣,又或者是他手中的那本卷宗。
她道:“你确实比很多人清醒得多。”
“你来只是想夸我这一句?”苏梦枕抬眸问道。
“不,”师青若答道,“还想与你商量另一件事。”
苏梦枕病得很重,就连握住那本卷宗的手,都已显出了愈发病骨嶙峋的状态,像只是握住手中的事物,便要花费全身的力气,任凭青筋在那只手上蜿蜒。
但他说话的语气不带半分的迟疑,也听不出病中的虚弱:“我暂时不能将金风细雨楼托付给你。”
师青若弯了弯唇角,“你是说暂时?”
“是。”苏梦枕回答得果断。
他向来不屑于在一些事情上拐弯抹角,所以当那一个“是”字说出的时候,师青若能清楚地看到,苏梦枕眼中的光有一瞬的柔和。
一如他当时说出那句“真正的伤心小箭”。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知道这个答案。”师青若说道,“风雨楼与迷天盟多次配合,楼中兄弟知道我的本事,倘若你有一日故去,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接下这份重任。但你是苏梦枕。”
既是苏梦枕,便会只要还活着一日,就坚持一日。就如他眼中未尽的余火一般,除非烧到再不能睁开眼睛的时候,才会将这庞大的重任,压在别人的肩头。
既是苏梦枕,便会在今日的汴京一切向好的喧腾局势里,看到另外的一处隐患。
天子摆脱了傅宗书这个顶头包袱,终于能够亲自上下指挥,绝不会希望看到,汴京内外的大帮会在一夕之间全部落入了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就算这个人于他有恩,也必定不行。
所以起码在数年之内,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可以是合作的关系,但不能是一体。
师青若听得明白在苏梦枕话中的潜台词,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在此时多问一句:“你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苏梦枕:“……这话好像不是一个探病的人该说出来的。”
“我说了,我不是来看一个病号的,我是来和你商议大事的。”师青若回答得格外坦荡。
苏梦枕噎了一噎,却又忽然笑了出来。“我总觉得我能活在这世上就是个奇迹,但或许,我能与你相识,更是个奇迹。”
他手中握着的那本卷宗,像是因为谈话之时的放松,被他下意识地松了开来,也让他微微垂落的目光,正望向了那只略显单薄的手。
他跟随红袖神尼学艺,学的并不仅仅是刀法,还有命理相学的十六种术数,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那一团乱麻的掌纹之中,透着层层命劫。
一个劫数应在今年,本是因他和雷损的对峙而起,却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被化解开来。
另一个劫数,应当应在五年之后……
“你想起来了多少?”
苏梦枕下意识地答道:“全部。”
“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师青若握住了他那只半蜷着的手,迫使他看向了自己,也看向她那双鲜活到炽烈的眼睛,“自我再次来到这里后,我一直在谋求金风细雨楼的势力。”
苏梦枕只觉掌心一烫,甚至有一瞬分心在想,所谓十指连心的说法,或许并没有错。在这一刻,被师青若抓在手中,何止是他的手,还有他那颗在艰难跳动的心脏。
他徐徐吐出了一口气,牵拉着肺腑间的刺痛,“所以你在最开始,就向我索要风雨楼在迷天盟中的卧底。”
那是他们第一次达成的交易。
“是。”师青若答道,“那并不只是因为,我身在一方乱局之中,必须要有人手助力,也是因为,我需要金风细雨楼的人。”
苏梦枕的眸光一动,饶是此刻略有心神失守,也不妨碍他的头脑在这电光石火间飞快运转,也将师青若告知于他的消息全部拼凑在一起。
“你说的需要,是不是没有那么严格?”
她先前并未加入金风细雨楼,只是需要风雨楼在迷天盟中的卧底听从她的指挥,这足以证明,这其中没有那么苛刻的判定。
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她已从苏梦枕这里听到了一句明确的答复,短时间内她没有接手金风细雨楼的希望,仍不见她的脸上有任何一点气恼。
她只是在听到苏梦枕的这句问话后,郑重地回了个“是”字。
苏梦枕心中已有几分明悟:“说说你的要事吧。”
秋风自玉塔之上的侧窗吹入,在窗棂间带起了一阵呜咽声响,却始终吹不散那裘衣包裹中的两点明火。这个坐在他面前的姑娘,虽也曾柔弱得只有美貌,却早已在这短短数月间,长成了一座为人挡风避雨的屏障。
“我想要泼皮风的指挥权。”师青若定定地凝视着苏梦枕的眼睛,说出了一句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的话。
这是一句换了谁来说,都得被点评“狂傲”的话。
泼皮风这个名字,听来很有市井之气,却是金风细雨楼中最为重要的一路人手。否则也不会由五大神煞之中的刀南神统领。
这支队伍并不只是特殊在他们是一路精英,还特殊在,他们比起江湖人,更像是一批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
朝廷之所以能放任这些武林人士在汴京脚下喊打喊杀,决出个胜负来,正是因为风雨楼和六分半堂都有这样的队伍,能在必要的时候出借给边防军事。
而现在,师青若要借用这样的一支队伍。
她说了下去:“不只是泼皮风,我还想要借用风雨楼的铁工、竹工、藤甲工以及木工……说句直白的——”
“我要做这武林之中的群龙之首。”
苏梦枕没有即刻答话。在这白塔之上,因杨无邪已退了下去,也告知了帮中众人不要上来打扰,听到这句豪情壮志的,只有他苏梦枕而已。
一个人太狂,绝对不是件好事。当说话之人尚且年轻的时候,更是如此。
可先前师青若问他想起了多少的话犹在耳边,不断地提醒着他,说出这话的人,曾经被他临终托付了金风细雨楼,正是对他而言最为重要,也最能信任的人。
群龙之首,或者说是这武林盟主,以她的手腕与心智,并非一个无法企及的空衔。
她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也正能凭借着这一出,顺理成章地让风雨楼帮众提前俯首于她的面前。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是时候了吗?”苏梦枕沉吟许久,方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师青若回答道:“起码比起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合适得多。”
“北方的金人本不是汉人的对手,不过是因皇权与相权之间的争斗,加上先帝的放纵,才以最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们仍在一旁窥伺,甚至要向京中的神通侯送来乌日神枪这样的重礼。”
“如今傅宗书与南王密谋败露伏诛,林灵素詹别野身死,汴京内外众人欢庆,朝堂风气为之振作。或许有人会觉得我们办事温吞,仍要花费数年的时间来整顿人手,可我们偏不这样做!”
在师青若的眼神中,苏梦枕读到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
当风雨楼中铁工打造的武器,竹工藤工打造的护身宝甲,都不需要用在和六分半堂的对峙之中时,当那些前来京城里看个热闹的江湖侠客还未返程之时,为何不能振臂一呼,为北伐助力,为扫平北方的威胁尽一份家国天下的责任!
这是最好的时候。
她可以不要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但她需要得到苏梦枕的支持,拿到这份指挥权。
“当今天子有进取之心。”苏梦枕开口说道。
这短短九个字的回应,从某种意义上也已表示了苏梦枕的态度。
师青若平静地接道:“我从息大娘与赫连小侯爷那里,也听到了些北方近来的消息。”
苏梦枕叹了口气:“但你应当知道,江湖人不全如泼皮风一般适合上战场。”
师青若道:“可我只是要做武林盟主,又不是要做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且——”
“我比你适合这个位置。”
苏梦枕是个天生就适合当首领的人。他刚刚接手金风细雨楼的时候,为了从迷天盟和六分半堂的围堵里杀出一条血路,不惜做出些毁誉参半的事情,但当他坐稳这个位置后,帮中兄弟谁人不知,他是何等阔达又有底线的脾性,也让金风细雨楼在风雨之中屹然伫立。
但即便是苏梦枕也不得不承认,若论洞察人心,统御群雄,师青若做的不会比他差,反而因她的身体康健,在这样一个要害关头,远比他要有说服力得多。不知不觉间,她聚集起来的势力,虽然仍有后患,但也隐隐有了盖过金风细雨楼的迹象。
“我比你适合这个位置。”不是她据理力争的慷慨陈词,而是一句事实。
她挽起鬓边头发,轻握住他那只手的动作依然轻柔,还带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魅力,可对于此刻的苏梦枕来说,他已坠入了那一团不息的明火当中,像是能从这沸腾的温度里,仍能借取一线继续燃烧的力量。
“我与你说起过,”他转头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祖父苏行远和我父亲苏遮幕毕生的心愿,就是收回应云五州。若非此事外泄,惹来金人追杀,我也不会为天下第六手所伤,自襁褓之中便身带寒毒。”
“我还跟你说过,”他话音愈发坚决,“我是个但凡有六成的把握,便一定会全力去做。”
师青若颔首,等着苏梦枕最后的答案。
从那团寒火中,扩散出了星夜指路的暖意。“我会让金风细雨楼听从你的号令。”
“也包括你?”师青若忽然调侃一笑,将此刻本已肃穆到有若誓师的气氛,又添上了一点轻松。
苏梦枕无奈:“也包括我。”
……
杨无邪将师青若送下天泉山的时候,总觉得这位师圣主的笑意里,又多出了几分愈发捉摸不定的东西。
但他或许并没有必要深究那么多。
方才他收到信号上去玉塔时,惊见近日卧床的楼主竟已起身,随同师夫人一并远眺汴京风物,气色虽仍显憔悴,但比起先前已有了极大的好转。
他听树大夫说过,像是楼主这样百病缠身的情况,再高明的大夫也不敢断言一定能将他治愈,反而是他自己的精神状态,对他能否稳住体内一团乱麻的情况大有影响。
或许,师夫人的作用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介意我冒昧问一句吗?”杨无邪忽然出声。
他向来很知道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又该当在什么时候出声,这一句倒是略有些破格。
“杨总管但说无妨。”
杨无邪问道:“不知道师夫人是如何看待楼主的?”
师青若垂眸暗笑。若不是知道杨无邪是什么样的人,她险些就要以为,他是在当金风细雨楼总管之余,还要兼职来拉红线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志同道合、共同进退之人吧。但……我没有那么多奉献的精神,我只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
上一篇:关于另一半柔弱不能自理的那些小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