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那不就是遗产?合着从三位藤典侍的全部身家也还不上,这得是多大的一笔钱?
“如果您是为了帝国的利益,完全可以向今上求助,让国家金库替您还钱。”千代认真地建议她,然而直子姬哭笑不得,她摆摆手,示意千代安静。
“你现在要怎么样嘛?”她好声好气地问债主,那男人却厌烦地别过脸去。千代挺同情他的,真的,普天之下哪有被拿捏的债主?
“至少让我见见你。”可怜的金融犯罪受害人说。
这一句千代百分之百听懂了,可她觉得自己更不懂了。
“也行啊!”直子姬满不在乎地说,比了个“请”的手势,“你来还是我来?”
债主似乎觉得直子姬在戏弄他,神情更加不善,可直子姬只是笑吟吟地拈起一片法式小圆饼。“喏,这是我,”她指了指下面的饼皮,又指了指中间的夹心,“这是西园寺直子,那么它……可以是任何人。”④
两个人的目光都凝在最上层的饼皮上,千代好奇地跟着看了几眼,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想过还能这样吧?”直子姬得意洋洋。
“没有。”债主坦然承认,“那本来也不是我擅长的。”
“那完了,也不是我,怎么办呢?”直子姬故作惊慌,“其实西园寺直子长得还是挺耐看的,要不你忍一下,习惯了就好了。”
债主笑出声来。“去你的!”他不满地说。
“哎呀,忘记你以貌取人了。”直子姬似乎是在打趣那位债主,继而又摸摸自己的腮,“这张脸,可是所有人用上这么多年的旅日见闻,一起为我硬凑出来的,比父母生我时可用心多了,你居然还嫌弃?”
债主越发笑个不了。“谁给你弄的?”他以一种嘲笑般的口吻问,“你们每天就做这个?”
“还能有谁?”直子姬反问,“或许才华可以通过■液⑦传播,或许是他本来就擅长变形术……总之我们所有人,我们的夹心在饼皮盖上来的一瞬间就会崩溃,期间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故,但他甚至还能再覆盖一层。”
不知是哪句话逗得债主又笑起来,但千代总觉得……他并没有实际所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而是借助“笑”在抒发一些别的什么……情绪,或者感情。证据就是,他笑完了脸色依旧不明朗,总不会有人天生就这德性吧?
而直子姬呢,债主一旦笑起来,她便停止说那些俏皮话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两人的手都搁在桌子上,离得那么近,只要略一动动,就能相握——千代忽然有些嫉妒,赶紧倒了一杯酒,硬挤开债主的手,将杯子塞到直子姬手里。
债主看了她一眼,奇怪的是那眼神并没有透露出什么严厉的情绪,与他的面相不太相称。千代胆子又大起来,刚想回敬一句,就听见直子姬拒绝她道:“不了,明天殿下就回来了。”
“噢!”这话似乎又叫债主抓住了什么把柄,他简直满怀恶意,“和年纪能当你儿子的男人传绯闻⑤,感觉如何?”。
一句话里千代也就听懂个“儿子”还有“绯闻”——怎么,西园寺公爵要为直子姬择婿的事情都传到法国来了?反正公爵没有亲生子女,现在的嫡子是从毛利家过继来的,直子姬如果能招赘,往后西园寺一门也壮大些,也不用老是过继了。
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直子姬皮笑肉不笑地反击他道:“儿子?那你可就犯法了啊!”⑥
债主又笑了起来。千代靠着连蒙带猜,对这两位的关系愈发捉摸不透,更想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清白的。”他忍着笑说,“我是被引诱了……”
这下直子姬也撑不住了,她笑得将脸埋在两只手臂里,肩膀头一个劲儿地抖。千代觉得自己学习英语的热情史无前例地降到了最低,因为复杂的长句子她听不懂,简单的短句子她依然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
被这位惹人生厌的债主一打岔,后半场的表演千代都没有看好。散场时已近午夜,她满打满算以为,一位法国绅士最起码应该晓得要送女士回去,但债主居然要先走,走前还问直子姬:“一楼A室,对吧?”
“怎么总是——”直子姬掩面叹息,“你连这都知道!我岂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慢你一步,但这种事只要问房东就行。”债主说,“我对你隐私最大程度的冒犯也不过是想要看你的备忘录,现在也早就用不着了。”
“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别的能给你了……仍然就只有一夜。”
“我也一样。”
“可、可我不想——又要在一栋荒凉的破屋里……引诱你。”直子姬艰难地说,一副又难堪又好笑的神气,千代发现她从耳朵尖、后颈下去一路都红透了,只是在夜色掩映下不甚分明,脸颊倒还粉白粉白的。
“这次轮到我了。”
千代迷惑地望着债主与直子姬,他们夹在散场的人群里,像手水舍里的两簇紫阳花,被洪流冲击得越来越远。
第99章 98
皇太子归来的前一夜,千代失眠了。
明明喝了不少酒,可还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要是在伦敦,或者在‘香取’号上,她都可以悄悄溜去直子姬的卧室,看一眼她安稳的睡颜。可就是在这里不行,她的房间与直子姬的房间隔着两层楼,比在赤坂的家里离得还要遥远。
专列傍晚抵达,过站不停,只在巴黎有十五分钟的登车时间。直子姬似乎也不太乐意似的,昨晚道晚安前特意叮嘱千代,中午一点来帮她着付,午饭不吃了,直接去酒店的美容室做脸做头发,这样将将赶得及五点出发,同使馆的人一道前往车站。
但她不是失眠了嘛,眼见得窗外红日跃出巴黎高低起伏的天际线,一路越爬越高,勉强坚持到十一点钟,实在是忍不住了——连两个人的行李都已经被她趁着失眠的功夫、仔仔细细地打包好了。
于是千代抱着搭配好的着物,勇敢地踏上了通往顶层的电梯。
这一层只有三间房,因为每一间都占地不小,直子姬住的那一间是皇太子特意留给她的,直冲着电梯——隔着层层栅栏,千代一眼就看见房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和千代差不多高,长长的黑发微微打卷儿,被胡乱堆在头顶,穿一条无袖紧身的银白长裙,下摆一直飘拂到脚背——这么保守的长度千代还以为只日本有呢!
“你好?”千代自信地打了个招呼,这类型的简单对话她完全能够驾驭,“您找我的主人有事吗?”
栅栏渐次打开,女人也相当惊惶地回过头来,生得相当漂亮。但千代完全注意不到她的脸,只是死死盯着她的手:那女人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准备往钥匙孔里捅!
“你是谁!”千代大喝,冲出去好几步才想到该回头找人,可电梯工早就下去了。
“我——”女人张口欲言,千代已经冲到了跟前,腾出一只手来揪她,却发现没处下手。因为细看之下,女人实在是太狼狈了,她光裸的手臂上全是指痕,双腕被什么东西绑过,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仅半寸高、紧箍住喉咙口的衣领根本无法遮住整爿痕迹,千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您是……在躲避什么追杀吗?刚、刚从哪里逃出来吗?”千代战战兢兢地问,想不到如此高级的酒店里竟然还隐藏着一个魔窟。
女人害怕地左顾右盼起来,似乎不敢大声说话,千代立即很上道地凑近,女人却忽然面色大变,直指逃生梯的方向!她下意识跟着回头,就感到有人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拍——千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直子姬打着哈欠送走了警察、医生和酒店经理,回头看了一眼缩在沙发上的千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不是幻觉!”千代委屈地说,可恨这一层住客太少,没人为她佐证,“真的有贼!”
“可是我们没受到任何损失啊。”直子姬哭笑不得地指了指桌上的衣服包,“医生也检查过了,你头上也好好的,要不要去医院照个X光?”
“不要了。”千代闷闷地说,“来不及了。”
直子姬却很体恤她,让她去床上躺一会儿,着付她可以自己来,打结时再帮把手就可以了。千代有些不乐意,但也不想拂了直子姬的情,人躺在不知为何毫无直子姬气息的冷被窝里,眼睛骨碌碌地转。她注意到,直子姬带到自己房间那些贴身物品也已经收拾好了——难道是昨晚都弄好了才睡觉的?刚刚直子姬明明就是被经理活生生敲门敲醒的嘛!
果然,直子姬一整天都显得特别困倦,着付都草草了事,因为她似乎摇摇欲坠、不能久站似的。去了美容室,坐着也睡、躺着更要睡,千代自己一夜没合眼,都没像直子姬这样累。而且她似乎总想如厕,偏偏又不方便,只好忍着。于是在使馆的人到来之前,直子姬都是一副捂着小腹昏昏欲睡、然后猛然惊醒、继而脸色扭曲地喃喃骂人的模样。
千代算了算日子,发现今天不是直子姬的信期。
上了火车,直子姬也并没有去拜见皇太子,她仿佛真的是倦极了,堪称迫不及待地匆匆将外衣一除,便钻到包厢里呼呼大睡起来。好在皇太子也因为旅途奔波正在小憩,而其他人都以为藤典侍因伤致弱,都没理论,反而纷纷亲自前来包厢探望,又一一被千代挡驾,只留下了礼物与药品。
最后一位访客是皇太子的使者,他程式化地转达了主君的慰劳,又留下小小一方红丝绒盒子。千代没忍住偷偷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
先前皇太子出访前,曾许诺要为良子女王购得一串欧洲最好的珍珠,拿回来同日本所产的比一比。他的确未曾誓言,一路上途径有不少珍珠产地,无论有没有在附近停靠,他都想尽办法派人去买——眼前这串算怎么回事?
还嫌直子姬因为这个“典侍”之位遭受的非议不够吗?
第二天起来,她将此事报告给直子姬知道,直子姬却嗔她大惊小怪:“这只不过是殿下挑剩的,他比来比去,大概是出结果了吧?”
“我看这串也不丑。”千代爱怜地摸了摸浑圆洁白、光芒夺目的珠子,此时此刻它们正紧紧依偎着直子姬的咽喉,“不知道殿下挑中的那串会有多好看。”
“应该是那串法国产的黑珍珠吧?”直子姬漫不经心地说,“大使告诉我说,殿下看到那珍珠时眼神都不一样了。”
“法国还产珍珠?”千代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那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怎么没遇见啊?”
“来自殖民地,怎么不算法国特产呢?”直子姬微微一笑,趁机涂上一层薄薄的口红,“满■产出的钢铁、树木与煤炭,不也照样装船运回来吗?”
是哦!千代恍然大悟,不小心触到镜子里直子姬的眼神,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专列若全速前进,本该在午夜时分抵达罗马,若要在中途城镇休息一夜,未免又要产生额外的事端,因此在皇太子的首肯下,驻意大使非常通情达理地告知意方,皇太子愿意降速,以便于在火车上度过安稳的一夜,也方便后续仪式的举行。至于对同线路其他民用班次的影响,这他们不管。
当直子姬容光焕发地戴着珍珠项链出现在早餐桌上时,项链的原主人率先带头,非常洋派地鼓起掌来。
“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完全健康了,典侍。”皇太子在热烈的掌声中扬声道,“我会让阴阳头和土御门家①的家元向你道歉的。”
“上一回陛下下旨,似乎没什么用。”直子姬落落大方地穿过人丛,“这次有您调解双方,我就放心了,一切全拜托您了,殿下。”
没有一个皇太子不爱听这话的,果然直子姬就被近来作风越来越西式的皇太子邀请到了自己桌上一道用餐。千代微微紧张起来,可直子姬却还是那副淡定模样——从千代担当这份工作以来,就属前天晚上那个债主最厉害,他能全然撬动直子姬的圆融外壳,将之一寸寸剥掉,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直子姬”。至于别人嘛……她永山千代恐怕是不行的,但今上和皇太子也不过就那样。
这说明直子姬是一位宠辱不惊的好女子,出于善良的本性,她对自己曾经犯下、至今也无力弥补的过错而坐立难安。嗯,一定是这样,千代自信满满地想。
餐桌上,直子姬正往面包上均匀地摊着黄油和果酱,用一种玩笑般地口吻提起:“我遇到一个人,听见一个笑话,他说日本同支■②,就像英国与法国。”
“哦?那他一定没学过历史与时政。”
“据他所说,他每天都在学,差不多也两三年了吧。”直子姬微笑着说。
“那他一定是个傲慢的欧洲人。”
直子姬忍不住大笑起来。“的确如此。”她用手帕擦着手,“我很生气,险些同他吵起来,我说这不啻于一种深刻的侮辱。”
“的确。”皇太子深以为然。
“他寄希望于日本与支■能像英法那样媾和,似乎英法在历史上也曾互相征伐、攻城略地乃至屠城。”直子姬脸上的笑让遥遥侍立的千代再一次感到了微妙的寒意,“我说,这绝不可能。”
“的确!”皇太子的声音大了些,其他桌上开始有人鼓掌、吹口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合二为一。”
千代暗地里撇撇嘴,觉得这群贵族少爷们真是轻狂,■那那么大!还有英国人撑腰,还要买满铁——要不是■那政府自己拖自己后腿,他们现在已经失去满铁了,千代还有个叔叔在那边工作呢!据她哥哥透露,是日本方面一直在派人游说,让支■人相信,贸然购买满铁会大大得罪日本。
照千代说,这种话谁信谁傻,有英国那样肯撑腰,还怕日本做什么?但支■政府似乎真的就此分成了两派,日日争论不休,满铁的事竟然无限期地耽搁下来,这让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若敌人能一直这样颟顸下去,那么……合二为一,也未必不可能。
在意大利的日子堪称无聊至极,简直能与船上的无尽岁月媲美。有了与直子姬携手同游巴黎的经历,千代已经对逛市场购物完全失去了兴趣,哪怕有好些年轻警卫向她献殷勤、表示不当班的时候愿意保护她一起出去走走,千代也提不起劲。
离开欧洲前的最后一天,千代看到直子姬正在镜子前穿一套骑马服。
“不是自由活动吗?”她怪道,蹲下身帮忙扣马刺。
“本来是呀,可殿下想去参观军营,与士兵们演射。”直子姬怪洋派地将手一摊,“这不,又把我们拖上了。”
千代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不是——”她悄声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皇太子殿下落地就一身毛病,很难想象一个右手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的人要怎么从学习院顺利毕业——除非他爸是今上。
“哎,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兴头。”直子姬哂笑着将手一摆,“再厉害的神枪手,不也得服他的管?”
“可我们说好了今天去爬山的!”千代有些委屈,其实今天很热,但她不在乎。
“要不……你也一起来?”直子姬稍作犹豫,“躲在后面,不要紧的,现在已经不是刚出来那会儿了,都玩疯了,没人管。”
事实证明直子姬说得没错,或许这也和意大利人的自由天性有些关系。千代换了身男装,混在一众随从与警卫最后,皇太子一眼就看见她了,但也只是点头笑道:“穿西服倒更好看了,要是被哪位海军军官看见、问我讨去当续弦,也算是缔结两国一段良缘。”
“真是!”直子姬笑容可掬,“意大利与日本,那可真是般配。”
千代很无奈,她明明知道直子姬说的不是真心话,可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乱。
靶场就是拉斯佩齐亚军港里的小靶场,阳光正高,格外的尘土飞扬,近在咫尺的海洋仿佛只能徒增闷热。皇太子自己不上场,就依次点他那些亲信上去,还说什么“皇族男子都该去当兵”,点到最后,甚至点到了直子姬:“典侍也来试试么?”
直子姬原本含笑装壁花,只负责翻译、鼓掌以及捧场的,闻言不及摆手,就听皇太子说:“比准头没些意思,不如赌一赌运气?”他转向一脸莫名其妙的意方军官,要求人家将最好的神枪手叫出来。
然后你这边就出个——千代无语至极,在她心里直子姬当然是千好万好,但她也确实不信直子姬连这种局面都能拿下。
“有意思。”直子姬愣了一下,旋即大大方方地自人群中站出来,“怎么比?”
围观人群微微骚动起来,皇太子自己无力,谋划起来倒是很起劲儿。“三局两胜,站姿、跪姿、卧姿……不,我不能让典侍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趴到土里去。”他兴致勃勃地说,“那就两局吧,怎么样?”
那个一脸懵懂的大高个儿水兵已经在等着了,直子姬也没多废话,她点头表示认可,走去站到另一边。她举枪的姿势很优美,但胳膊打抖,瞄准时被枪托烫得直发愣,这副娇生惯养的情态惹来一阵笑声。
可千代已经完全看傻了,每每当她自认为全然了解直子姬时,她都会给她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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