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国运长久!”直子姬沉声道。③
皇太子带头鼓起掌来,喊道:“如此九环足矣!”④
千代却有些担心,再不开始,她怕直子姬手臂脱力把枪砸地上。
意大利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直到翻译告知了玩法——那位大个子水兵在再三催促之下,才喊了一句:“意大利万岁!墨西拿万岁!”
直子姬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好像很想转头、去看看那大个子水兵长什么模样似的——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正与一把上膛步枪的瞄准镜贴在一起。围观人群吓得脸都白了,好在直子姬也没有完全失智,只是这一枪出去,成绩惨淡。
二环,离脱靶只差一点点。
谁都笑不出来了,意大利人却觉得自己赢定了,嘴里呜啦呜啦地欢呼起来。千代很为直子姬提着一口气儿,顺便觉得皇太子就是闲着没事儿干,自找不痛快。
“《道德经》上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直子姬定了定神,手抖得厉害。
“都说典侍的汉学超乎寻常地好。”千代不知道他俩打什么哑谜,总之皇太子僵硬的神情竟然更难看了,“这是晋朝故事,典侍是今人,也拾古人牙慧?”⑤
“古时主东亚者,得其‘一’;”直子姬却从容不迫,“今时主东亚者,自得其‘二’。‘一’谓之元,‘二’为之绍,元者丧权辱国、已失其天命,正该帝国绍承基业、继往开来。”
皇太子一愣。“从前只知道典侍的汉学好,却从不知道这样好。”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周遭,大概是想从旁人身上寻些共鸣,但大多数人都和千代一样满眼茫然、迷迷糊糊。
千代从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里醒过神来,心里大受震撼:怪不得直子姬年纪轻轻就能把使团从巴黎捞出来!这就是三个月速通日语的实力吗?看来她不学茶道、花道与和歌,果然是某种不想泯然众人的策略吧?
“殿下幼从名师,当然不是我这种全靠义父大人信手指点的野路子能比的。”直子姬谦逊了一句,又转向那个赢了第一场的水兵。“你是墨西拿人,对吗?”她安静地问,在炽烈的阳光下像一块雾气四散的冰。
“是的,小姐。”水兵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那里还好吗?”直子姬眨了一下眼睛。
“再不好也总会好起来的,只要战火别蔓延过来,我的家园终有一日会恢复昔日的盛景。”水兵憨憨地说,“我永远为她祈祷。”
直子姬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比了比手里的枪:“再来一场?”
水兵面露犹豫。“要不还是算了?”个子高的人声音也响,浑然不觉满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万一你再许个皇帝陛下万岁……”
千代看到直子姬本就用左手遮着眼,仿佛怕晒挡光似的,闻言连忙将脸一侧,一副快要笑出来的神气。
“不会。”直子姬率先摆好了姿势,动作依然流畅好看,“这一次,我要心想事成!”
“也不赖。”皇太子缓过了劲儿,溜溜达达地踱过来,立在直子姬身侧,“典侍以前开过枪。”
“图林根猎过鹿。”直子姬咧嘴一笑。
“杀过人吗?”
皇太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简直看得千代犯恶心!怎么,杀过人很自豪啊?
“杀过——”直子姬的回答和枪声一同响起,像某种决然斩落的刀锋。硝烟散尽之后,露出前方正中靶心的十环。⑥
意大利浓烈热闹的盛夏里,时间与流水一起缓慢流淌,可唯独拉斯佩齐亚基地里的这方角落完全停滞了。上至一国储君,下至刚入伍的列兵,每个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么滑稽而可笑,噢,还要再饶上一个女人,就是千代自己。
看着直子姬利落地收枪起身,千代终于明白过来——那些优雅、流畅与好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受过专业训练?
“——在布伦斯比特尔科格。”
第100章 99
场面的松动始于一场掌声,率先自围观人群之中响起,只不过是意大利那一拨。东道主仗着人多,很快便涌动成热烈激动的狂潮,硬生生将他们这边衬托成了一群心胸狭窄的小气鬼——虽然千代心底里确实是这么想皇太子的。
“想不到日本也有这样杰出的女官,”意方外交官真心实意地说,“还如此幽默!”
“或许我们该请学者研究研究,优秀女性与岛国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海军将领也说,“了不起,小姐!了不起!明知不可能,但我甚至已经起了爱才之心。”
“侥幸而已。”直子姬将枪一丢,胳膊抖得都抬不起来了,“就算我真的具备您所以为的这种才华,海军里也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陆战队可以,那也归我管!”海军将领显然并不认同直子姬的“解释”,“但这并不是军种的问题,或许我们活着是见不到女性进入军队、像男人一样为国家国民服务的一天了。”
“倒也未必。”直子姬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不定我会活得很久。”
意大利人纷纷笑了起来。“没错!”外交官频频点头,“生活还是要抱有希望的,不能太悲观。”
那边越是其乐融融,越显得他们这边气氛僵硬,还好皇太子还记得国家的颜面、并没有拂袖而去。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但以往最擅察言观色的直子姬却像是没事儿人一般,她若无其事地走回到皇太子身边,笑意盈盈地等着下文。
哪还有什么下文?立即就散了,连带着下午的活动也都取消了。直子姬拖着两条水煮荞麦面般的手臂,遗憾地表示这个山到底还是爬不成,但千代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山了,她问直子姬:“殿下不高兴了,您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啊。”直子姬懒洋洋地梳理着刚洗好的长发,靶场上曝了一层土,“我不想忍他了,就这样。”
“啊?”
“以前是能忍的,最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唉,这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直子姬说完就回房午觉去了,千代可还不能睡,她得去清点接收直子姬订的货——行程太紧,军舰离港之前,还是有不少东西没法交付,商店会直接送往“香取”号返程路上的补给点。
“这是什么?”千代踢了踢一只巨大的木板箱,“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一沓订购单。
“好像是个轮胎吧?”揽总的年轻人回答,一面弯下腰去看箱子上印刷的商标,“藤典侍有汽车?”
“太小。”千代倒是不怀疑,这年轻人姓德川,他们家的人外语都不错,“这么大的轮胎,得多大的车能装?”
“不晓得。”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正因为日本现在根本生产不了这么大的轮胎。”
“噢……”千代也明白了,又谢过年轻人指点迷津。
“不算什么。”他客气地笑笑,“去年家主受命去华盛顿开会,如果没有典侍的一封手书,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千代对这种正事了解得不多,在她眼里,现在直子姬就是忽然振翅飞上天摘颗星星下来,那都不稀奇。
第二天,“香取”号启程离开意大利,踏上返回日本的归途。
打从上船以来,千代便发现皇太子很少传召直子姬去他身边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常常找来聊天。她汇报了自己的重大发现,可直子姬却嗤之以鼻:“随便他!当我很稀罕做他无趣政治婚姻里的调味品吗?还好这张脸生得不俊!”
这样也不错,千代心想,这样她就能够成天成天地和直子姬待在一起了,比如现在,她们可以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四舍五入一下、和在巴黎时也没什么区别。
“那是做什么的船?”直子姬指着不远处一艘有些眼熟的船,另一只手还抚着舰炮的炮管,她似乎很喜欢这些冰冷沉重的武器,在甲板上时总围着它们打转,听说来时她随皇太子参观炮舱,也总是问个不停,“这几天似乎总是看到她。”
千代也不知道,干脆找了个水兵问了问。
“是英国第一批归还文物的船,永山君。”水兵的脸涨得通红,“这几天我们一直和她较劲呢。”
千代撇撇嘴,有些提不起劲儿。直子姬却很有兴致似的,甚至踮起脚、手搭凉棚去看:“哦?那是艘军舰吗?”
“不是吧?”千代招招手,很快就有人送上望远镜,直子姬却摆摆手不肯要,她只好帮她看,“我没看到军旗。”
“英国船?”
“他们有那么大的脸?”
说话间那船已经追上来了,“香取”号也开始加速。离得近,不难发现这应该是一艘退役的铁甲舰,岁月的痕迹很明显,甲板上残留着舰炮底座,被海风与水汽侵蚀得锈迹斑斑。
“英国人也不帮着造一艘像话点儿的船。”千代眼睛紧紧贴在望远镜上,“您看她这幅样子,怕不是二十年前的手下败将吧?”
“当然不是。”直子姬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僵硬,“二十年前哪有手下败将,不是……全军覆没,都沉了吗?”①
“您没事吧?”千代关心地问了一句。
直子姬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向无垠的天际:“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时间过得也太慢了。”
千代感同身受地点头,虽然在船上可以和直子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但她也想家了,她想要赶紧靠岸回到祖国。
浅浅的愁绪还没来得及盈满千代与直子姬之间的距离,二人就被一声尖利的哨声双双打破了沉思。
“您需要马上离开甲板,请回到自己的舱室里去!”刚刚回答问题的水兵冲上前来,顾不得与直子姬之间的格差,简直是在用命令的语气大喊!
“发生什么事了?”千代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二人之间——通常情况下,直子姬是不会、也不该和水兵这样的人直接对话的。
“作战指令。”直子姬回头一望,几乎是立即解读出了信号兵手里飞速变动的旗语,“三级战备……炮击?”
“请您服从命令!”水兵不依不饶,甚至准备伸手来拉人。
“滚!”千代张嘴要骂,那句脏话却是出自直子姬之口。她抬手一巴掌将水兵扇翻在地,提起裙摆就向舰桥跑去。
“……姬君?”千代喃喃地瞪着直子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拔步追上去。她们甚至并未受到太多阻拦,虽然明治维新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但这群拥有自己的姓氏还没几年的庶民,并没有几个人真有胆子去拦公爵家的姬君。
“地中海不是公海!你在别人的地盘上想要做——”千代追着直子姬冲进舰桥,直子姬愤怒的质问却戛然而止——
皇太子正优哉游哉地坐在舰长的位置上,满心愉悦地看着一份什么文件。
“向您问安。”直子姬脸色难看地低下头去,膝盖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典侍考虑得很周到。”皇太子漫不经心地说,“准备好了吗,三浦?”
舰长三浦的神情比直子姬还要难看。“还没有。”他说道,还想要再劝,“殿下,请您——”
“这片海上目之所及只有两艘船,击沉她要不了两发炮弹,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皇太子也很惊讶似的,似乎不明白他们在急些什么,“难得的机会,可以出口气,我甚至还觉得不够过瘾。”
“但这里并非公海,几年前这里还是战区,至今马尔马拉海里还有英、法、美联军驻扎——在华盛顿已经开完会的情况下。”舰长真的急了,“请您看一下海图,殿下,我们离达达尼尔海峡相当之近。”
“我当然知道。”皇太子用手指一划,“只要我们全速前进,来得及。”
“您没有权力!”直子姬忽然提高了声音,“皇太子也好,贵族院议员也好,都没有发动国战的权力,这是违背《宪法》的!哪怕是今上,在‘香取’号上也该尊重舰长的意见。”
千代吓得呼吸都停了,她心里再怎么不待见皇太子,也顶多敢私下里和直子姬小声逼逼这样子,这、这——这可是皇太子啊,他是天照大神的后裔、是神民啊!
“是吗?”皇太子反问,手指在海图上扣了扣,“向典侍问好。”
“砰”的一声!千代吓得险些尖叫起来。
一直宛如透明人般、存在感极低的大副忽然抄起桌上的铜制烟灰缸,抡圆了手臂拍在舰长头上!舰长连哼都没哼一声,随着一阵“稀里哗啦”凳倒桌翻的声音,他彻底不会再碍皇太子的眼了。
“向您问好,典侍。”大副彬彬有礼地说,滴血的烟灰缸被他放回桌上,就在直子姬眼前,那黏稠的血汇聚成了一线,滴滴答答地擦着她的裙摆洒落。
“您……至于这样吗?”直子姬忽然平静下来,脸上甚至有一丝探究式的微笑。
“典侍提出问题,我来解决。”皇太子无辜地反问,“当舰长失去决策能力时,大副自动替补,不是吗?”
直子姬好像并不惋惜,也不失望。千代甚至看到她在用脚踩舰长的手指。
“既然如此,我请求到甲板上去。”直子姬平静地说,“我还没有见过海战,想见见世面。”
千代满以为直子姬一旦离了皇太子眼前,八成会被气哭甚至发怒。但她好像真的很期待一样,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在甲板上比比划划,似乎在找一个最佳观赏点。
“姬君?”千代紧紧跟在她身边,有点慌了,“你怎么了?”
“怎么?”直子姬笑道,拉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站好,“譬如你总是做一道菜送给别人吃,自己却从来没尝过,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你激不激动?开不开心?”
噢噢,千代明白了,是说直子姬发动了很多次海战、自己却没亲眼见过的意思呗?她反正已经彻底被直子姬驯服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很正常。
成群结队的水兵在她们身边跑过,头顶旗语挥动,耳边哨声尖锐,“香取”号改变了航向,渐渐向着运送文物的退役军舰靠拢。舰炮的炮弹也被拉了上来,水兵们合力抬起它,装填,然后待命——
旗帜用力挥下!
主炮、副炮、舷炮的炮口处同时迸发出闪亮的火花,极短的寂静过后,轰然的爆炸声吞噬了整艘“香取”号。
生死面前,时间在千代眼中再一次被拉得很长。四面八方都被火光、烟雾与碎片包围了,地动山摇之间,她甚至无法站稳,还好直子姬护着她。千代睁着一双被火药呛得泪流不止的眼,想说什么,却发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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