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听——什么?!”
“准备。”盖尔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五组和六组②先动起来,我们等他们的信号——我亲自来干预。”
第112章 111
1923年6月,日本,京都,上贺茂神社,夏越大祓。
萤火虫轻盈地掠过水面,在菖蒲硬质碧绿的长条叶片间逡巡。今夜无星无月,是个阴沉天气,纵然不远处就是熊熊燃烧的庭燎,这小小昆虫的微光依旧可以看得很分明。
淡淡的水腥气里,她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萤火虫的踪迹,往一侧走了两步,险些一脚踏进川中。
“纳什小姐?”穿金黄长袍的男人连忙搀了她一把,凑过来悄悄笑道,“怎么样,我们装得还不赖吧?”
无处不在的庭燎将这一带映照得宛如白昼,成群结队的巫师穿着颜色各异的长袍,按照仪轨依次穿过中央竖立的藤草环,年长者端坐亭中,将一叠白纸人飞快地拨动入水,任其随波远去。
“那丫头玩‘二十一点’是把好手,我就说他适合干这个,看分牌多利落!”金袍子男人啧啧称奇。
“这些东西……”她指了指流过脚边的纸人,“有什么用?”
“没用。”男人耸耸肩,“或者心理作用?我们还以为您会在纸人上下毒,毕竟您的……”
“哦得了吧,我的家庭已经岌岌可危了。”她哂笑着摆了摆手,走得越发远去,远到只能听见惊梦的水鸟在河边长草丛中“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听见浅滩的蛙鸣,听见水流声。
黑天压倒下来,她孤零零地站在水边,一时竟有些害怕。
“流星啊!”远远的有人惊喜地叫起来,“看!有流星——绿色的哎!”
她抬起头,正看见一颗从西向东而来的绿星十分有力地斜斜穿破天幕,向着更东边坠去了。
一个信号。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匆匆赶来,“您——”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左手在身侧托举着,仿佛掌中有什么无形的、珍贵的宝物。
蛙声停驻,水流止歇,连萤火虫也关灯了,模糊的夜色里,她出神地凝望着自己的手。一旦按下去,这个国家的动物,植物,山川湖海,既往的历史与无限的未来,浩繁的典籍与艺术,那些文学、工艺、影视、戏剧、动漫……还有人,得造化所钟的美人,抱持良知的好人,统统都将湮灭无存。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她茫然抬头,还以为有谁来了。她寄希望于谁?来了又能做什么?
“怎么了,苏茜?”她问,仿佛事到临头的迟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金袍子男人“苏茜”咬起嘴唇,正犹豫着要如何措辞,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反手按下,掌心轻轻合在了土地上。
种种一切都远去了,美与丑、善与恶……浓重的夜色里,污浊的土地上,只有这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
“地崩山摧。”
蛙声重唱,河川复又奔流,萤火虫再次热切地飞舞起来。苏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纳什小姐一定看得见。
那是,大地深处的萌动。
良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无他,脚麻了。萤火虫还在漫无目的地飞着,她揉着这双完好无缺、能蹦能跳的腿,忽然想起…………
她曾经央求同院的男孩帮她逮几只萤火虫。晚上他们来了,说是叫上好几个人才捉得到,那么辛苦,不能白受。可第二天她才发现,玻璃罐子里只有几只死了的绿豆蝇。
苏茜忽然听见一阵竭力压低的嘶哑笑声。她惊惶地回过头去,发现纳什小姐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一时累了,还呆呆地望着水面不说话。
“从今往后……”她闭着眼睛说,两行眼泪在暗夜里像并行的渺小银河。
“什么?”苏茜又往她这里走了两步。
“我要为我自己而活。”她微弱地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有不少人看过来,“我想,为自己活着……我做得到吗?”
“纳什小姐?”苏茜胆战心惊地轻轻搂住她的臂膀,“你还好吧?”
“谢谢,苏茜……但我要你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纳什小姐气若游丝地说,她从未这样绵软无力过,哪怕那几年她突发奇想回归家庭、整个人都冒幸福泡泡的时候。
“那么……预估的是十小时,不变吧?”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微闷的空气。有水,水边的淤泥,正烧灼的木柴,塔香盘旋上升的烟缕,人们身上的汗臭,新浆洗长袍的干练味道,五倍子粉与铁汁……她仍旧闭着眼睛,双唇略作开合:“不变。”
苏茜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纳什小姐一意推动这个计划,是为了某种私愤。个人恩怨有没有必要报复到这个地步,谁也不好替她评断,但看纳什小姐如今的反应,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大仇得报后该有的反应,比如喜极而泣什么的。
她还说她不是为自己,简直好笑到有些荒诞了。不是为自己,难道还是为了公心吗?
苏茜感到一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终于要结束了,这真实么?这就结束了?那她以后,还吃得到八桥吗?要不要溜号过去把老板脑子里的秘方掏出来?
她终究没敢开小差,因为纳什小姐始终牢牢钉在她的视野里,即便她明知纳什小姐同样在出神在发呆,但她就是不敢。她眼巴巴地盼啊盼,直到袚禊结束,纳什小姐才随着观礼的人群四散,好在她那个假身份“西园寺直子”本来就有着联络各神社、构建国家神道的任务在身——说起来,他们很快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不必强要追究什么合理性了。
满载而归的苏茜一夜都没有睡,迫不及待一头扎进厨房、想要验证一下自己从麻瓜脑子里挖出来的秘方。她感到一丛永不会熄灭的火焰在体内燃烧,使她精神百倍,像一支全速前进、停不下来的飞天扫帚,她相信所有在日本的同僚都是这样。他们齐心协力、为着同一个目标,资历最浅的也往里头扔了十年光阴,如今终于要见分晓。听说第二支队已经与文达·罗齐尔接洽,开始着手安排先生的下榻事宜。
毕竟到了那时候,这里很难找出一个囫囵地方。
地震是上午十点发生的。苏茜早就坐不住了,她简直像屁股上生了个疔,或者像一条三天没遛的狗,看到屋顶屋檐都觉得烦,大日头底下她疯狂绕圈圈,感到摇晃还以为是给自己转头晕了。
是地震了。苏茜对自己说,他们花了十几年,终于让一场未知的地震变得准时可控。
一片地动山摇、屋舍倾颓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手舞足蹈、喜极而泣。她忽然就理解了纳什小姐,她现在简直想跳脱衣舞!
他们做到了!
巫师证明了自己的力量!证明了自身超绝的地位!巫师合该统治世界!
这场大地震的准确震级与震中俱已不可考,世界各地震监测机构均不约而同地认为是自家设备出了故障,只好草草将震级定为最高。十二级的确骇人听闻,但再高也有个顶儿,辐射范围都有限,目下情况来看,是数十场十二级地震同时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发生,精准囊括了每一个城市群与人口密集地带,连北海道都没有略过。两个小时后,海啸掀起了几十米高的巨浪,浪头似乎没有止歇的意思,一浪高过一浪,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海岸线向内陆推进了百里。肆意横行的波涛还未消退,火山爆发的先兆阴云就遮蔽了整片天空,天迅速地暗了下来,但城市中仍旧明亮如昔——难以扑灭的冲天烈焰蔓延得异常迅速,大概有工业管道泄漏、沾染了助燃剂的缘故,水泼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断氧压灭。
令人应接不暇的灾难迅速摧毁了整个国家本不该薄弱的自救能力。可谁教地震发生时,上至华族、下至行脚的力夫,全都围拢在收音机前,专心聆听今上陛下突如其来的传位玉音呢?无论是自己家的机器,还是商店、饭店里的,几乎全都在室内。
日暮时分,富士山终于爆发,整座首都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皇居内已然乱成一团,这时候该请一位有力的宗王入内主持,但十一宫家竟然全都失联,可见状况同样不妙。这座全国防卫最严密的居城里如今只有几位事发时侥幸身处开阔室外的宫内省男女官员与警卫,他们徒劳地试图阻止火势,甚至顾不上“松之间”内痛苦呻吟的皇族与内阁成员。
就在这时,奉东宫之命前往京都的藤典侍竟然回来了。她披着雪一样洁白的长袍,在二重桥前下车,像是刚刚自汤泉中沐浴归来,仿佛灼热空气中无处不在、任情飘飞的漆黑烟絮也不能染脏毫分。
“真美……”她遥望着熊熊烈焰中的天守阁,低头迈入坍塌了大半边的正殿。“松之间”的地板坍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像焦尸干枯的眼窝,巧而又巧地横亘在高贵的伤员与唯一健全的“救援者”之间。
“恕我不过去了。”她向着天坑对面敷衍潦草地点了点头,语气一如从前那般冷静温柔,“各位都还好吗?”
“典侍!”皇太子还说得出话,但已经起不来了,“你——”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突兀地掐住了脖子。
大地震!道路与铁轨肯定都毁了,西园寺直子是怎么回来的?飞?任何机构与组织都不会坐视皇族与内阁困在这里被烧死或者受伤致死,可他们至今没等来任何援救……国家机器濒临瘫痪,可她西园寺直子却回来了!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皇太子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直往外凸,他死死盯着藤典侍,好像从没认识过她。
“他怎么了?”藤典侍冷淡地直视回去。
“被横梁砸在脊椎上。”有人口齿清晰的回答,病弱到几乎难以维持理智的今上在他所有存活亲族与臣僚的惊愕注视下款款站了起来,完好无缺,活蹦乱跳,“现在么,大概是要中风了。”
藤典侍笑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那位看上去一直在卖力救火的年长女官“宣旨”立即从外衣的假口袋里抽出一份长长的名单,张嘴竟然吐出一句英文:“The Queen?”
“Confirmed death.”
“Prince Wales?”
“Almost.”
“The Prime Minister?”
“Confirmed death.”
“The Duke of Saionji?”
“At the request of Miss Nash,made it quick.”
皇太子忽然嘶吼起来。“你到底是谁!”他口齿不清地大喊,身体一挺一挺地试图起身,像个蹩脚半熟大立虾,“刚刚他说了你的名——”
藤典侍充耳不闻,她只是有些不耐烦似的抱着双臂,目光在她曾经屈身逢迎的“高贵之人”身上扫过。“宣旨”与“今上”似乎很怕她,一个开始频频重复以作催促,一个动作愈加粗暴,好像翻检的都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死人。
“Everyone is here,Miss Nash.”
“Good!”藤典侍面无表情地夸了一句,“Now you guys can go out and get in your place.”
“今上”兴奋地蹦了起来,狠狠地踩了皇太子的手腕一下,还没等他蓄意报复,他虚假的父亲就已经凌空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秃鹫,一眨眼沿着坍圮的大殿飞了出去。那“宣旨”也招呼了其他装作很忙的幸存者一声,皇太子视野受限,只听到巨大的爆响。他还以为是大殿终于塌完了,下意识地抱头向旁边缩,牵到伤口几乎钻心的疼,但他宁愿疼——他的两条腿已经彻底没知觉了。
一定过了很久吧?皇太子从疼痛和眩晕的黑雾中慢慢回过神来,先震惊于自己竟然还没死。可他刚刚燃起一些生的希望,就听到一阵和缓的脚步声——
披着白衣的恶魔到来了,她也踩着皇太子的手腕,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都是你……”皇太子喷出几个浑浊的音节。
“上午的时候,今天还是你最春风得意的日子。”恶魔答非所问,“差一步你就要登上皇位了,殿下,你要带着雄心勃勃的军人与年轻人重新决定帝国的航向,放眼更广阔的大陆,对不对?”
她绽开一个恐怖的笑容:“在最风光时跌落,这滋味好不好啊?”
“为、为——”皇太子感到头痛无比,颅骨内有什么东西快要炸开了,他不知道他脸色红得惊人,不亚于身侧妻子蜿蜒的鲜血,“什……什么!”
“我曾经的确设想过,要如何控诉——可是那没有意义,说不定还会让你爽到。”恶魔摇了摇头,“等下了地狱,可千万走慢些等等你的子民,他们很快就都去陪你了……想必地底,亦有皇都,对吧?”①
皇太子挣扎起来,他不明白!如果死亡已经不可避免!至少给他个答案!
可恶魔只是笑着看着他,那笑容里没有得意,也没有喜悦,甚至没有奚落与鄙夷,这个恶魔!这个丑女人她居然很难过!
接二连三的尖锐鸣响升上天空,恶魔屈指数着,随口道:“贵国的巫师有两把刷子,神社选址非常巧妙,就像是粘连拼图的胶水。”
她终于拿出了她的魔杖,皇太子立即想起一年前在东御苑——他们就像是马戏团里光屁股的猴子,还自以为是观众。恶魔随口说了句什么,层层坍塌堆叠的殿顶便凭空消失了。他得以望见东京的天穹——那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景象呵!
浓云灰黄,连天幕都压得触手可及,乌云里掺杂着或白或黑的滚滚烟气,城市里滔天的大火与富士山喷涌的岩浆又随之晕染上一层薄薄的、不祥的血色。烟灰密密地飘飞着,像传说中的蝗灾,气温高得可怕,空气浑浊得似乎要与黑烟融为一体,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硫磺气味、木料炙烤的味道、建筑崩塌的灰土味,还有人的味道,生的血,与熟的肉。
皇太子突然害怕了,他不敢死了,他拼命去看恶魔,想再求求她,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他什么都能答应,只要能让他活着……
“……志贺、水若酢、气多、鹿岛、海神还有熊野……”恶魔正专注地仰望着天空,不同颜色的烟花映亮她平凡的侧脸,“唔,玉前好了,伊势……若狭……富士奥宫不必说了,立山的、日光的……都齐了!”②
“你要干什么!”皇太子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忍着伤口的剧痛拼命向后蠕动,可恶魔只是以一种很优雅的姿态蹲了下来,仿佛行路时见猎心喜,要摘路边一朵初开的野花。
她将左手按在血泊里。
魔杖则笔直地竖向天际,一枚鲜红色的烟花弹随即高歌奏凯,冲向天空。爆响传来的同时,恶魔已将那魔杖反手插进了断裂的柚木地板缝隙里!
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时空似乎都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皇太子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重感,他徒劳地想要抓紧身侧的什么,什么都好,哪怕是死人的手!可僵冷的尸体只会比他更快更不可阻挡地滑向深渊。
余震开始了。
“松之间”完全陷落,一处深不见底的天坑正缓缓睁开眼睛。皇族与内阁成员,死了的,活着的,半死不活的,皆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裕仁拼命驱使着麻木的胳膊向上伸手,可恶魔还是那样子。明明立足之地也塌落了,可她却没有掉下来,她像一片全不受力的羽毛,轻盈地浮在空中,依旧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一滴冰凉黏稠的鲜血掉在他脸上,来自恶魔那只血淋淋的左手。
这就是他短暂生命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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