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见虎之助似个猿猴一般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救生艇上,女人犹豫了一下,还伸手拉了他一把。可黑线并未停止,救生艇并未因为虎之助的去而复返变色,黑线却很快追了上来,几乎一眨眼,半个巡洋舰已染得浓墨一般黑。
相对于自然的土地而言,一艘军舰她究竟是银白色还是墨黑色,其实不太要紧,开回去多刷几层漆的事儿。但这使得“黑草原”的困境再次重演——受诅咒的人走到哪里,就会将黑暗的污染带到哪里,这几乎将他们圈死在地狱一般的岛屿上。
贵客面沉似水。如果他像个孤家寡人一样离开本土……台湾、冲绳还有朝鲜、东北那些人,难道会乖乖听他的话?可这些人……传说中的“黑草原”在前,没有一个国家会容许这样的人踏足。
他眼神不善,救生艇上的渔民夫妻自然也感觉到了。虎之助还想再次跪求,贵客已经下令送他们回去。
“回、回去?”虎之助颤抖着嘴唇问,“回哪儿去?”
“我会让人每天送一些淡水和食物过去。”贵客耐着性子说。
“我不回去!不回去!”虎之助嚎叫道,开始满地打滚,“我绝不再回那种地方去!死都不要!”
他可怜的老婆被他挤得没处躲,陪同贵客登陆的军官早就忍无可忍,催促道:“快放下去!放啊!让他们滚回他们黑暗的老巢里去!”
女人缩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绞盘转动,吊索“吱吱嘎嘎”地动起来,那救生艇在半空里猛地一歪,真的开始缓缓下沉。
她惨笑了一声,缓缓站稳了身体,然后双手搂抱住丈夫,把他硬拔了起来。虎之助要闹要打,女人却牢牢地将他按住,原来她是这样的力大无穷!却甘心受一个自私至极的蠢货节制。
法国军官有些赞叹,忍不住凑近了一步,却见那女人只是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将军舰上的一切都扫视了一遍。淡水、食物、干净的衣服、软和的床铺……一切都触手可及,但是……
她猛地向后一倒,像做海女时那样,连带着她的丈夫一起,跌下了与甲板高度齐平的救生艇。军官慌忙扑到船舷边去瞧,只来得及瞧见那渔民的头重重地擦过船身,像他的儿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滚入翻涌的白浪里。
巡洋舰上一片寂静,黑线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第115章 114
贵客一口海风全呛在嗓子里,他张着嘴半晌,才逼出一声道歉,称这艘巡洋舰重新喷涂的全部费用,将由皇室一力承担。这话出口,一众面面相觑的法国人倒还好,他自己心里先感到一阵荒谬。舰长也跟着说了些两国邦交之类的套话,他与贵客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一丝确切的茫然。
邦交?皇室?前提是这个国家还存在。
这一夜贵客辗转反侧、通未合眼,但当黎明到来之际,他却不想起床面对。
奈何法国人已经替他整理好了一切,一条小小的船队整装待发,除了淡水与食物,他们还带了足够的人、足够的武器和足够的工具,领航员和舵手极勉强地规划了一条陆路的“航线”,如果他们对自身方位估算没错的话。
贵客如今满心抗拒,但又不能明说,以至于他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好在救生艇没有再触礁,他们顺利地接连登上昨日的沙滩,看到虎之助一家的淡水蒸馏设备还扔在地上。
昨天的军官今天依旧来了,正和新人一起围观那家人栖身的破布棚子。他倒是满脸唏嘘!贵客看得烦闷,便自顾自向前走,可哪怕有工兵开路,这路况也是时好时坏,交通工具是想也别想了,最机敏的人用双脚走都费劲。或许是沿海地带长期浸泡在水中的缘故,如今海潮退去,漆黑的地面上就结下一层盐壳——盐居然也是黑的!
所以才寸草不生吗?
贵客曾经见过荒僻无人的宅邸,那里连石砖缝里都会长出野草。灾后热得出奇,天生天养的草树该有人高了,枯死也得留下个遗骸!他本以为是食物短缺的幸存者连草根都薅得一干二净,可这一带本就人烟寥寥,现在虎之助一家人也死了,难道别的地方还有什么人会拖着饥饿的身体前来?
所以草呢?树呢?粮食呢?
他弓着腰,有些癫狂似的,拼命寻找着植物的踪迹。好不容易在一处偏僻的石板堆叠的废墟阴影下,他发现一道残留着不明污渍的淤痕,那形状……像一株瞿麦。他忍不住伸手去抠那污渍,只抠到一些漆黑的粉末。浓重的海腥味自鼻端传来,期盼中的那种植物浆水脆生生的刮辣气息却毫无影踪。
“那是植物腐烂后留下的痕迹,您往内陆走,还会有很多。”
有人在他身后说,那是个女人的声音,用词文雅,是上流社会的语言。
贵客惊讶地回过头去,先看到一片黑纹付的长裾,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能算,因为那衣裾上分明有织出膨起的花纹,只是一色变成了漆黑,才使得它看上去像一袭黑纹付。
穿黑纹付的女子,不用说一定是西园寺直子了,她盈盈躬身下拜:“欢迎回国,鸠彦殿下。”
贵客机械地直起身,昨日此时还在心胸中翻滚的激烈情绪,此时此刻已然成为一片干涸的沼泽。他打量着藤三位,发现这位陌生的老熟人看上去居然十分整洁,这让他感到一丝欣慰,麻木的内心也松动了些许——或许内陆地带,幸存者的聚集地里,秩序尚未崩溃。
“陛下呢?”贵客急迫地问,“东宫呢?他们还好吗?”
势必要问这一遭的,即便他在动身之前便获知希望不大,即便他曾听过虎之助的妻子口称“先皇后”。
于是藤三位也肃容答道:“两位陛下失踪多日,一同失踪的还有皇太子夫妇以及您的王妃允子内亲王……”
她滔滔不绝地报下去,将他全部的家人一网打尽。
贵客耳中“嗡嗡”乱响,他只知道,找不到尸体,当然就不能称之为“罹难”,也就是说,他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这个国家——一颗烂苹果,竟还要偷着吃!
见他为难,藤三位便适时地住了口,只默默陪在一旁。贵客在纷乱的思绪海洋里载沉载浮,半天也不得脱身,干脆胡乱说了一句:“你怎么来的?”
藤三位一愣,旋即道:“在东京听到了汽笛声,便立即赶来了——我有一头代步的驴。”
她说她有什么?贵客愕然抬头,果然看见不远处的乱石堆上系着一头正暴怒蹦跳的瘦驴,它朝着这边奋力嘶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就好像通人性、认识他一样。
“哑的?”贵客呆呆地问,“没人抢吗?”
“从野外捉它的时候伤了喉管。”藤三位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望向桀骜不驯的野驴,“没人抢的,他们不敢。”
贵客的心又放松了一些,看来秩序真的还在。尽管西园寺直子已经需要改称官阶来压服众人,但这意味着平民依旧屈服于那套早已化为乌有的权力体系。
“军队呢?”他又问,这次就真情实感得多了,“政府里还有多少人?其他城市呢?你们和京都、大阪有联络吗?”
藤三位略一沉吟,才诚恳地对他说:“暂时还顾不到关西等地,首都圈残存的军、政力量已经整合完毕,虚位以待殿下。”
贵客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立时也有心情闲聊天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关怀地问,觉得这人真是可靠无比,“走了多久?”
“只我有驴,自然是我来。”藤三位也松弛了许多,贵客至今没发现她有什么格外讨人喜欢的魅力,“路不好,走过来差不多要一夜,我听到汽笛声立即就赶来了。”
贵客对驴的速度和两地之间的距离更加没概念,更加不会去考虑驴要吃什么的问题,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藤三位——只有一头驴!
按说他是男子,藤三位是女郎,甚至不怕天热、板板正正地穿着着物,大半个脚后跟都悬在草履外,这样的一个人要她走到东京去,她大概要像虎之助妻子说的那样“死在半路上”,就是法国人也要瞧不起自己。可这驴子若让给她,让他像个随从一样跟在旁边,却又怎么看都不好看相。
藤三位本人却丝毫没有那样纠结的烦恼,而是直接将坐骑献给了贵客。“次郎一直很桀骜,在您面前却很乖巧,果然您是天命之主。”她这样说着,又径直操着一口英语,从法国人手里讨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如同乡间劳作妇女一般,打了个包裹,捆在身上。
“我来背您吧!”法国军官主动说,“我们可以轮流背。”
“每一份体力都很宝贵,哪怕补给充足也不该浪费。”藤三位淡淡地笑着,“我走得慢,各位尽管快行不妨,次郎虽然凶暴,但它认得回东京的路。”
贵客从未想过这头野驴有这样灵性,不由慈爱地将它摸了又摸。那次郎的眼神却好似有无限怨恨与愤怒,只不好向着他发作。法国人却还在关怀藤三位:“您不害怕么,小姐?我们可以抽一个人留下来陪伴您。”
“有什么可怕的?野兽?还是盗贼?大家都很虚弱,没有作恶的力气。”藤三位极力推辞,“请您去保护殿下吧,他比区区一介女官重要得多。”
军官欲言又止。野兽与盗贼固然可怕,这无边的、黑暗的世界难道不可怕?沿途的每座废墟都是一座坟茔,赶路的人要在死寂的、连虫鸣声都没有的暗夜里与死人作伴,这难道不可怕?死人会腐烂,会发臭,如果迅速地白骨化了,还会有飘飞的磷火。他还听说这个国家有许多怪谈,无不涉及精怪与死魂灵,对一个弱女子来说,这难道不可怕?
她来的时候好歹还有头驴陪着!
但此间的主人是那位贵客。他此刻正用一种欣慰的、得意洋洋的神色打量着藤三位,完全意识不到她的提议有什么问题。
“我们会沿途留下记号,免得您迷路,小姐。”军官厌恶地将视线从贵客脸上移开,自觉连灵魂都受到了污染。
藤三位一愣,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一点。“那么谢谢您,先生。”她受宠若惊地点点头,神情中不免带上些许犹豫之色。
“记号会变黑么?”贵客问。
“您是震灾后第一批归来者,我们还无从验证。”藤三位看起来与这恼人的漆黑斗争已久,对此相当了解,“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似乎与面积有关。”
面积?贵客心头“砰”的猛跳,想起来来黑半截的巡洋舰和鲜艳如昔的救生艇。所以他们并不是被困死在这座岛上?他们可以离开,只要乘着小船、像幼鱼一样浩浩荡荡地跟着大船……虽然还不知道该如何下船,但好歹能离开这座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好起来了,他想,自从遇见藤三位,他越来越有面对的勇气了。这就是大家都失了魂一样喜爱她的原因吗?
“祝您一路顺风,平安顺遂。”藤三位深深地躬下身去,在她的目送下,贵客意兴勃发地跨上野毛驴次郎,向着首都进发。她小小的白净脸庞在一色漆黑中宛如佛前的莲瓣,但很快就不见了,贵客在驴背上回过头去,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迎接他们的第一桩不祥是食物的腐烂。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可是罐头!”法国人也慌了。
“说不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漏气了?”负责保管物资的运输官立刻扔掉了那个罐头,“看看别的,或许别的……”
没有任何食物能够幸免,他们足足带上了一个周的补给,可还没走出两英里,就强烈地散发出了腐臭味,而且烂得很快,快到任何人看到那些占据各色容器、茁壮成长的鲜艳菌株,都知道毒死更比饿死快。
法国军官忽然一把拧开了自己的水壶,果不其然在水壶内壁摸到了湿滑的绿色霉菌。
“这里有鬼……”他喃喃自语,“诅咒!这是被诅咒之地……”
也就是说,巡洋舰上的补给,包括未来各国即将陆续抵达的救援,都无法运进内陆?贵客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可以空投、可以将人都集中到海边,但……
他们商议了一通,决定只留下淡水——趁这功夫,食物已经烂得只剩下了脓汤儿,而水罐散发的气味已经不足以将内中液体再称之为“淡”水。贵客暗自打定主意一口都不再喝,他们还兵分两路,让因抛掉食物而空出负荷的人返回舰上拿取新的补给。
高温天气下,体力消耗总比往日要快些,接下来的路途他开始忍受饥饿与口渴,好在沿途遇见的如同虎之助一家那样离群索居的人变多了,贵客勉力打点起精神,亲切又不失态度地邀请他们跟上来,却被毫不留情地一一拒绝。
藤三位将她治下的首都圈描述成政通人和的乐园,色色都准备齐全,只等他驾临忠诚的东京都。可那些人的眼神里,却全是畏惧与厌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贵客怀揣着越来越深重的疑问继续前进。可渐渐地,空气中飘来一股诡异的臭味,这味道里还掺杂了其他异味,随着他们深入腹地而愈演越烈,令人闻之欲呕,只想逃离被这味道浸染的任何空间。与此相比,那些什么黑暗啦、死寂啦,则完全不值一提。而当野驴次郎将一行人成功带到坍塌的明治神宫前时,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是什么味道。
死亡的味道。
死人——已经死去的人不消说它,正在死去的人也因为死因不同而臭得五花八门;死去的食物——动物、排泄物以及动物的排泄物;死去的自然——淤积的河流,还有逃脱大火却莫名其妙枯萎腐烂、一时半会还烂不完的高大乔木。
所有的这一切,全都肆无忌惮地摊开在天光下,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乌云仍未完全消散,而大地上一片漆黑,毫无生机。
所谓地狱绘图,不过如此。
藤三位口中的“军政力量”,在哪里?贵客还在绝望地四处顾盼找寻,法国人已经面色苍白、几欲转身奔逃——他们还携带了一名军医。
“很多、很多……说不清!”军医早已抖着手给自己蒙了许多层口罩,“霍乱、炭疽、鼠疫、疟疾、天花……还有我不认识的,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怎么会?”带头的军官也算有些常识,他参加过战争,虽然由于军种限制没见识过尸臭,但那场大流感爆发的时候,他正瑟瑟发抖地困在马尔马拉海里,“这些病怎么会同时、同时……”
“我不知道!走!快走!”军医几乎是在狂吼,他的喊声不知惊醒了什么,某种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下来,贵客狠狠打了个哆嗦,他也想走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一伙人悄悄将他们包围了,二十多人,全是青年男子,与枯骨般的虎之助与绝大数人来说,他们显得健壮多了,皮肤下面甚至有一层薄薄的肉。
来者不善,同来的法军士兵们都警戒般地举起了枪。有那么几分钟,双方都无人说话,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方。贵客觉得自己那已经能产出盐粒的后衣领再一次被汗水沾湿,他开始有些焦虑了,要是再这样流汗,他的死因就是脱水。
那些人的目光令他更加坐立难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挑拣肉铺里分好了的冻肉,更不准备拿钱买,只要硬抢。说起话来,也比平民流畅有力气。可是……哪来的力气?
“哪国的人?”
“不知道,看着像法国。”
“喂,小畑,你不是去过法国吗?”
“小畑?”贵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姓氏,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敏四郎,是你吗?”
“殿下不该回来。”人群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应答,贵客抑制不住地恐惧起来,这群人是军队!他们竟然是军队!
“殿下?”
“还有哪位殿下活着?”
“鸠彦殿下啊,他从法国赶回来了。”
“那要招他入伙吗?”
“不要,洋人肉腥。”
“敏四郎!”贵客虚弱地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别犯傻……我们可是有枪!”
“枪?藤三位带我们找到许多枪,枪有的是,能吃的肉却不多。”
“唉,病人肉里都带毒啊!”
“他是不是骑着三位的驴啊?三位呢?死了吗?尸体呢?埋掉多可惜,如果是今天死的,谅还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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