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浮九枝
第2章
高海这些日子眼见着心神不宁,人越发消瘦,书院里的同学都看在眼里,高海又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学生之中向来爱传跟读书无关的事,他婚事碰壁的消息很快就飞传了出去。
“你这呆子,”
林知府家的公子笑眯眯地在高海书桌前坐下,单手一撩袍边,翘起腿来,妥妥一副纨绔子弟不正经的模样,“到底是瞧上了谁家的闺女?这么失魂落魄的。”
林玉京一只手托着下巴,“我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天仙,把你这么个鹌鹑给迷成了这样,竟然生出了胆子让你母亲替你提亲。”
高海性子柔懦,从来不敢跟父母提任何要求,这还是头一回这么任性。
他苦笑一声,“是我唐突,何况也是我们这边先退婚,也怨不得人家不愿意。”
林玉京好奇道,“退婚?”
高海三言两语把前事因由讲了一遍,又叹自己当时见许二小姐时太痴了,竟是直勾勾盯着人家看,一句话也未说,惹得人家生气。
林玉京对高海描述的不以为意,他自小跟着舅舅应酬,见多了莺歌燕舞,偎红倚翠,是见过世面的人。再加上他家里头大人养着的,外头见过的,俱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
他生得俊俏,皮子白,一双桃花眼多情缱绻,又温柔小意,家世也好,仅这两点,便使得他从一堆脑满肠肥的人之中脱颖而出,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容易到手的便容易看淡,从来对所谓的美人嗤之以鼻。毕竟无论是什么来头的美人,都只有捧着他的份。
在他看来,只是高海没见过什么世面,才被那乡野村妇给唬住,说些什么非卿不娶的胡话。
据说那许家二小姐脑子还不大好。
不过林玉京也不愿意看见高海这么消沉下去,他母家那边跟高家有些渊源,大人们逢年过节也略微走动下。加上书院老师对功课盯得紧,时不时就要写篇文章,这都仰仗高海来写,替自己捉刀代笔的人丢了魂似的,让林玉京这些日子不大高兴。
他被那些之乎者也烦得要命,但书院老师人不错,林玉京因着这事不想让教书的老头子上气,那么大年纪了,再气出毛病来,倒是他的罪过了。
林玉京心道,还是得想个法让他如愿以偿,方才能继续替自己写功课。
于是便笑道,“这倒是不打紧,你若是真心想要那姑娘,我便替你谋来。”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林玉京漫不经心地想,折扇轻敲手心,带着些许轻蔑,暗自笑高海没出息,被这么一个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方才散学,林玉京便喊上高海往葫芦巷子去了,南山书院离着那边算不上远,马车只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中间林盛还让车夫在成衣铺子停了片刻,替高海整治了一身鲜亮的衣裳。
南山书院的校服做工粗糙,穿着不板正,如今高海换上一身白色的细布襕衫,圆领大袖,襞积褰绉,马车上又重整了幞头,如此一番收拾,瞧着倒精神了不少。
林玉京也换了件锦衣,下马车后一手扶着高海的肩,他个子比高海高出一个半头,这个动作就显得格外顺手,一边走,一边解了自己腰间的一枚金镶玉的玉环,那玉环温润剔透,瞧着便价值不菲,道,“你见了那姑娘,先问礼道歉,陪个不是,而后温言哄她几句,再把这东西与她定下。”
高海推脱,“这玉环太贵重,且又是林弟贴身之物……”
林玉京也有些舍不得这枚玉环,倒不是舍不得钱,这点东西他还不放在眼里,只这也算是他戴了几年的旧物,没事的时候总爱拿在手里摩挲摩挲,戴习惯了,总有些恋旧,可惜今日出来便只带了这一件像样的物件儿,他又是个急性子,一心想早些解决掉这桩烦心事。
“别推脱了,”林玉京不耐烦与他纠缠,径直将玉环塞回去,“就当我为你与那姑娘的婚事添礼了。”
葫芦巷子在城西,位置偏僻,林玉京忖度那所谓的许家二小姐定只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仅他这一枚玉环就顶她十几年吃用,且高海这人虽瞧着不像样,但到底也是个白衣秀士,配这么个女孩,怎么说也是绰绰有余的。
正思忖中,便见前头一户人家,朱红的门紧闭,门楣之上书李府二字。便知是到了地方。
这葫芦巷子的女儿家并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作派,毕竟也供养不起,多少都是要做买菜洗衣之类的活计的。
两人本想着等许二小姐出门之时将她堵住,只是等来等去不见有人出来,倒是只见了一个老婆子进去。只一个时辰,林玉京便不耐烦了,眼看着天边太阳都要落下去了,立时决定上前去敲门。
只举起的手还未落下,门便从里头开了,一个白衣红裙的姑娘没来得及停住脚,直直栽入他怀中。
于是第一面,林玉京并未看到对方的脸,只闻到她头发的香味,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但好闻得很。
下一瞬,对方抬起脸来,眼中水色氤氲,惊慌尚未退去。
只一眼,林玉京便愣在了原地。
他认得她这一袭红裙,是上好的苏州料子制成,杭州布行的生意都是林盛母家在做,这料子是他亲赴苏州选定的,颜色精挑细选,这种布料自他而引进杭州,林玉京曾得意地与友人道,“自此之后,敢称得上艳冠杭州者,非这海棠红莫属。”
只是他曾夸耀过的最艳的红,却仍旧艳不过怀中人的一眼。
林玉京竟一时之间忘却了来意,直接愣在原地,未曾放手,由着对方挣扎,还是高海上前喊了他几声,林玉京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禁锢在她腰上的手。
许纤有些懵,她开门时也没想到门口就站着一个人,一时之间想停下脚步也不能,手忙脚乱间就着惯性倒了下去,还好门口那人扶了她一把,只是那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握着她的手跟腰直接不放手了。
对方刚一松手,许纤就“啪”地一声直接关上了门。
神经病!!
林玉京险些被门拍到脸,若不是他往后退得快,怕是这一张俊脸都要赔在这里。
只是吃了这一个闭门羹,他却没有半分恼意,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门,似乎能够透过这扇门看到对方的身影。
好半晌后,才转向高海,问道,“刚刚那个姑娘,是侍候许家二小姐的丫鬟么?”
林玉京从高海处得知许家二小姐暂住在她姐夫李公甫家,那这门户的女人应就只有许家姊妹。
高海喏喏道,“将才的就是许家二小姐,许纤,也是我所心悦之人。”
林玉京闻言,神色莫测,他低头,直勾勾地看着高海,好似刚才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才忽地笑开,“怪道古人曾说女子二十是桃李年华,彼时我不解此中真意,不以为然,今日得见这许家二小姐,才知所言不假。”
二十来岁,正如桃李最艳时,一片灼灼如火,直烧到人心里去。
“我原以为,诗家多写的豆蔻年华才最好,却不想这许二小姐却是灼灼花莫比,百花也不及她,想来女子二十之时被称为桃李年华确实是极般配的。”
高海不知林玉京何意,只心下一跳,附和道,“说得极是,”他犹犹豫豫开口,“只是林弟之前所说帮我……”
“那枚玉环,就权当作补偿罢,”
林玉京的声音微醺一般,分明是温柔和煦的,只是说出的话听在高海耳中却极冷硬,“当作你另寻美娇娘的补偿。”
高海骇然地抬眼,“林弟何出此言……”
林玉京笑开来,他背对着晚霞,身后一片霞光燃烧若血,使得他整个人陷在阴影之中,面上笑着,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满是晦暗污浊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教人分不清。他慢慢道,“我欲迎许二小姐进门。”
“届时还望高兄赏脸上门来吃我这杯喜酒。”
无人注意的地方,一条青蛇缓缓自门上的牌匾处盘旋而下,消失在了角落处。
天色也彻底暗了下去。
第3章
高海被林玉京的神情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林玉京是个纨绔子弟不假,但他向来不以势压人。或许是从商的缘故,逢人先挂三分笑意,说话圆融,便是对侍候的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他读书不好,但因着这性子,先生也格外喜爱他,对他的缺席跟一看便不是自己写的功课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高海同他在一块的时间算多一些,慢慢觉出来林玉京这人实际上是面热心冷,与谁都笑语的同时也与谁都疏离。
只是他脾气好,跟谁都不挂脸,开得起玩笑,又伪装得好,掩盖了这一点冷淡的流露。
人人都说他心软,最是怜香惜玉,那些姑娘同他在一块说笑也俱是随意,不像对待旁的权贵子弟。他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姑娘们玩笑。
旁人都以为他贪花恋酒,可高海知道,林玉京其实不爱那档子事,他向来不喜被人近身伺候,去那水阁看舞听曲都要别人离他三丈之外,更是从来滴酒不沾,听完曲便走,从未留宿。他给钱大方,又从来不为难人,那些姑娘们都说他脾气是顶好的。
但或许他脾气也没那么好,只是暂时没人触碰到他的逆鳞而已。
高海忽地想起有一次一个小丫头不知道林玉京的习惯,见他身边没人伺候,殷勤地上前替他奉了一杯酒。林玉京当即便收了笑,起身走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外露出些真实的情绪。
现在想来,他不是脾气好,只是对不在意的人与事随意而已。
而现在,高海看着林玉京如蛇一般的眼神,心下骇然,仿佛只要自己流露出仍旧对许家二小姐不死心的态度,那条蛇就会立刻发动攻击似的。
高海冷汗如雨,愣了半晌后终于回过神来,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道,“那是自、自然要去的。”
许二小姐已经成了林玉京看中的猎物,他决不会允许旁人窥伺。
*
“早知如此,当日便应承了高家多好!”
这是许娇容不知第多少次唉声叹气了。
谁知道刚打发走一个高家,今日林知府家就来人为他家小儿子提亲了。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高了可不止一级,高家好打发,林知府那边的却是极难推脱。
尤其林知府家那个幼子,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贪欲享受是出了名的。
在南山书院就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正经书不读,成日里不学无术,捣鼓那些生意,天南海北地跑。不过这些,比起他那风流的名声倒说不上什么事了,据说这位小爷成日眠花宿柳,几乎是把家安在了温柔乡里。
日日乌衣伴红裙,说出去是桩风流美谈,可这种人怎堪嫁得?
有了比较,倒是觉出高家那书生的好了,旁的不说,虽则此人见色起意,但至少他见色起意的对象只有一个!读书也是用功的,日后说不得便考取了功名,一朝鲤鱼跃龙门。
何况知府那种高门大户的人家,条条框框的规矩也多,里头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便是王八也是活了千年的王八。她这妹妹脑子不大好使,嫁过去岂不是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许纤自个儿也不愿意嫁,只是理由不大一样——那林玉京成日里往青楼楚馆跑,谁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病呢!
只是这似乎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情。
两下里急得团团转。
许娇容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你从未出过门,怎么招惹到那林知府家公子的?”
许纤倒是有些猜测,料定应该是当日那人,只是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了,只含糊了过去。
许娇容也只问过这一句便罢了,撑着手坐在正座上长吁短叹。
一忽儿硬下心说索性直接拒掉,大不了一家子到别处谋生;一忽儿又说不若婉拒,好好说说,林知府家或许也不是非许纤不可的。
直到午后,还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而后便听得院里一阵响动,老嬷嬷哎呦哎呦地进了来回话——对方直接抬来了聘礼!满满当当的,放满了院子!
是林玉京亲自领一队人来的。
他个子高,特意换了一身书生似的素衣,发丝用玉冠束起来,腰间插着一把折扇,站在太阳底下,显得更白了,活脱脱一个如玉公子。
原本正背着手,笑着指挥挑夫把东西放下。
见许娇容出来,先深深行了一个礼,口中道,“姐姐好。”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张脸还生得格外俊俏,许娇容还未来得及发作,面上怒意便先消去三分。
下意识给回了个礼,起来才想到自己出来的目的,便冷冷道。
“林公子这是做什么?莫说我们还未应下这桩婚事,便是应下了,未免也于礼不合,还未纳采问名便送来聘礼?我们虽是小户人家,但也多少知晓礼仪,这么样着上门,是瞧我们好欺负,让我妹妹不明不白地嫁过去吗?还是说一台轿子便抬了去,让她作妾?”
许娇容心里清楚,这等人家,娶妻是必要门当户对的,林知府能同意,八成是要她小妹做妾。只死咬住这点不放,量他便是色胆再大,也不敢私自忤逆父母,将正妻之位许出去,如此推脱掉,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声。
谁知对方面色不改,只笑着道,“姐姐息怒,在下并无此意。”
他笑意盈盈地俯身又行了一礼,“只是怕被人捷足先登,更怕许二小姐芳心暗许旁人,每思及此,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也并非无媒苟合,向岳父岳母问过,得了允许才过来的。”
许娇容被惊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反驳什么好——谁知道他真是娶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