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浮九枝
许纤站在堂屋半掩的门后,藏在影子里,只听得对方声音如珠玉落水,温润含笑,尾音偏偏些许上扬,便显得格外撩人。
她颇为好奇,便踮脚,偏了头去瞧门外的人。
许纤这还是头一回仔细看林玉京的模样,先是被他的外表惊了一惊,原先只听了许娇容讲他的那些荒唐事,只以为是个虚弱浮肿的酒囊饭袋,没想到竟生得如此……如此秀丽,眉眼仿佛工笔画就,濯濯如春月柳。
看衣着,应该是仔细收拾了一番,一身青缘素衣,腰束丝绦,勾勒出一把窄腰。
听说他才将满十八岁,也确实是身量未成,个子高但肩背单薄,反倒显出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清瘦。
只可惜秀而不实,花貌蓬心,是根烂黄瓜。
许纤想着,谁知还没收回视线,便正巧被撞了个正着,林玉京行礼还未起身,只不知为何先抬了头,眼神幽深,攫取住她,好似蛇绞缠住了它的猎物。片刻后,才松了笑,安抚似地冲她弯了弯眉眼。
许纤被吓了一跳,立刻鹌鹑般缩了回去。
这一番眉眼官司没被许娇容察觉到,她只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对面的林公子为何忽然烦躁了些。
但无论如何她都得说,“嫁娶这事,我父母说了不算,还得先问过我妹妹愿不愿意。”
林玉京一向是个放浪形骸的,最不守规矩的,只是在规矩有利于自己时,他也不介意维护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规矩。
想起将才许纤的反应,他心下了然,知道对方定是不愿意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好轻易忤逆更改。”
他敛了笑意,显得冷淡了些,仰头对站在高处的许娇容道,“纳采问名已在岳父岳母那边走过了,虽说时间仓促,但绝不局促,必是六礼齐全的。”
语气倒只像是通知而非商量了。
“我小妹与高家尚有婚约……”
“如今已经没了。”林玉京打断她的话,“高家已另择佳人,不日便要成亲了。”
似乎是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许纤拒绝,林玉京此时已经没了刚才温和的伪装,露出了底下的一层皮囊。
他偏过头笑,掩去眼底的一抹阴郁,折扇轻叩掌心,“许二小姐的夫君,便只能是我。”
许纤这是头一回见古代强抢民女的现场版,而且对方抢的还是自己,一时有些无语。
眼见着许娇容已经被气到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推开门出来,扶住许娇容,安慰道,“姐姐别动气,”又看向阶下站着的人。
对方自许纤出来之后,便紧紧盯着她,仿佛有人在他眼中点了一把火,目光灼灼,半分也不掩饰其中的露骨与欲望。
许纤被他这么看着,竟错觉自己被那目光给烫了下似的,她错开视线,不敢直视他,原本设想好的台词一下子都忘了,气势也慢慢弱了下去。
半晌才诺诺道,“公子…公子未免太不讲理。”
她鼓起勇气,磕磕绊绊接着道,“做人没有你这么霸道的,我与你全然不相识……”
林玉京视线一挪不挪,只紧切地随她而动,闻言忽道,“我姓林名玉京,字玉奴。”
“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与生辰八字,我们已经相识了。”
许纤:“便是相识,我也不愿嫁你这样的人。”
“那么小姐想嫁的是谁?”
他问这话的时候仍旧是笑着的,半垂了眼帘,目光便移到了许纤脚边的裙摆上,一片阴影落在如白玉般的脸上,显得非常不善良。给许纤的感觉好像一旦她说出来一个名字,他就会立刻去干掉对方一样。
“还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有句话叫日久生情。”
“原则问题,生不了情。”许纤想,她肯定不会爱上一个风流浪子。又是荤素不忌的古代,烂黄瓜还不知道被多少男的女的用过了呢。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许纤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对方近自己身了。
“我就是出家做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林玉京好一段时间没出声,安静的时间长到让许纤心底开始打鼓。
半晌后,他才仰起脸,扯开的笑任谁都能看出来显得分外勉强,笑了一瞬便不再笑了,眼神阴沉沉的,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许纤。
“许二小姐可要仔细想好,”他的声音格外轻,随风而逝,只是听在人耳中却沉重无比,“便是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会随你去,你若是去做了尼姑,我也随你去做和尚。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一点,我定要与你成双作对。”
许娇容被这话惊骇到按心口,“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仔细想想,若是与小姐你在佛前成亲洞房,让漫天神佛都做一个见证,倒也未尝不可。”
许纤被气到发抖,她口不择言道,“那若我死了,你也要随我去不成?”
“许二小姐最好别想着寻死。”
林玉京的眼睛并非是纯然的黑色,而是偏浅,尤其在阳光下,仿若金色,漂亮得很,只是眼神沉沉,“你一死了之,也要挂念一下你仍在世上的亲人,我随你去之前,会先让你的亲友先随你去。”
许娇容身边的老嬷嬷家里就供着佛,打林玉京一开始说那些胡七胡八的尼姑和尚之类的,就开始捂着心口默念阿弥陀佛了,此时更是抖着手指向小祠堂的方向,“公子在神佛面前这般口出不逊,就不怕报应吗?”
他眉眼弯弯,“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
林玉京走之前说三天之后便来迎娶,嫁衣等物他会置办好送来,嫁妆也不用许家操心,横竖许家也没什么好东西,他会一并置办齐全之后送来。
待他走后,院子里恢复了一片寂静,许纤还没怎么样呢,许娇容就已经哭到了抽噎。
许纤忙不迭安慰她,绞尽脑汁挑林玉京的优点,“嫁给他其实也挺好的,好歹他长得也还行,还有钱,比我年纪还小两岁,而且似乎爱我爱得要死要活的。”
说着说着,许纤差点把自己也给说服了。毕竟林玉京生得是真好看,唯独可惜的就是已经脏了。
不然,许纤琢磨着,自己倒也不是不能跟对方一夜风流。
好说歹说才哄得许娇容不哭了,许纤累到都顾不得自己难过了,回西厢房的路上,碰到姐夫李公甫下值回来,问起院里的那些箱笼时,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说是自己的聘礼。
李公甫惊诧,“高家这么阔气吗?”
“不,”许纤靠着廊柱叹了口气,“这是林家送来的。”
李公甫:?
这么半天时间,许纤已经经历了换婚约对象,被逼婚,逼婚成功这一系列大事了。
她转过头,忽地瞥到墙角的一团影子,吓到抱着廊柱不放手了,“姐夫,那是蛇吗?”
只见几条蛇盘旋在墙角,乍一看与墙角的颜色融为一体,还看不太出来。
“这几日也是奇怪,”李公甫道,“离着五月还有一个月呢,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些蛇。”
一边说着,一边找东西将那几条蛇给挑了出去。
第4章
山涧之中,一条青蛇顺着水流而下,进入瀑布后一个山洞之中。一转身变成了个人身,却是蛇尾,赤裸着上半身,发丝如一匹绸缎般流淌而下,青色的纹身花纹自胸前藤蔓般攀爬至肩背,最终没入发丝掩映之中。
而发丝垂至的腰腹之下便是鳞片延伸的蛇尾,暗青色的鳞片与身下的岩石颜色相近。
行走之时腰肢款摆,摇曳动人得很,青蛇缓缓蛇行至一块凸出的岩石之上,侧躺下来,才冲着山洞深处没头没脑地嚷了一句,“她要嫁人了。”
好半天,自山洞深处才传出来一声,“我早已知晓。”
青蛇捧着下巴,一副散漫又狡黠的模样,带着些看好戏的不怀好意,“这些天你就不再去看看她?怎么说也是你等了千年的恩人。”
话音刚落,自洞穴深处便转出来一个玉面郎君,一身白衣,风姿凛然,令人一见只觉寒意扑面而来,清冷不似红尘中人。
只走近时,才瞧清那郎君的脸,眼尾狭长,肤色冷白,甚至带着稍许苍白,仿若神龛之上的一尊玉雕,只眼尾一点红痣,横斜而出半缕哀艳,使得他落入人间。
青蛇见他面色仍苍白,便哼了哼,“只那一世的恩情而已,值得你用几百年修为去报么?”
那许家二小姐,自生下来便魂魄不全,正常人本三魂六魄,她却只一魂一魄,另外的不知散落何处,遍寻不到。
魂魄不全,往轮回走个几遭便容易魂飞魄散,运气好的能维持几世,运气不好这世就消散于世间了,这一魂一魄也就只能维持一世便消散,消散过后另外那残魂也维持不了多久,怕是很快就要魂飞魄散。
为此白涉特意去求来药方,又花费了二十年时间,凑齐药方之中那几味奇药,混合了他的血令其服下,才将她的魂魄召回补齐。仔细算算,为了却这一桩前世因果,白涉散掉了将近五百年修为。
“你这个恩报的,倒是亏大了。”
五百年修为,少说也能抵五个救命之恩吧,青蛇一想起那散掉的五百年修为就心疼,虽然不是自己的。
“话说回来,你现在已经算报完恩了吧,何苦又操心许多。”
白涉并不回他这些问题,只将话题带到上一个,“她的未婚夫我瞧过,也替她算过,日后必定蟾宫折桂,前途似锦。她嫁给他,不会受苦。”
青蛇撇嘴,“高家那个书呆子?我向来不明白,男人步步高升,就是良配了?又不是她高升,若是男人不爱她了,便什么都没了。她嫁到高家,定要受苦的,那书呆子都不会心疼人。”
白涉因着青蛇这番话,面上也有了些迟疑,“可我特意去问过月老……”
“哎哎哎,你都讲过好多遍了,”青蛇连忙打断白涉的话,他可不愿意听让人耳朵都能磨起茧的那一套老话,“反正她要嫁的人已经不是高家那呆子了。”
白涉一怔,“那她想要嫁谁?”
“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青蛇得意洋洋地卖了个关子。
“是对方要强娶。”
白涉抿了抿唇,并未作声,只冷了神色。
周遭寒意忽生,直直冷到骨子里,青蛇微微颤抖了一下,抱紧双臂,连忙岔开话题道,“你可知要强娶她的人是谁?”
白涉看向他。
青蛇得意洋洋地笑,“是林玉京。”
也是白涉的分神。
话音将落,洞穴之中又更冷了几分,妖气浓郁压抑到仿佛水流都停滞不前。
青蛇叹了口气,他最烦冬天。
周围百里之内,南山书院游猎的那些学生忽然发现猎物们都奔命般地逃窜,天边阴云乌沉沉的,狂风骤起。
带着学生们出来练习射艺的先生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光景,“奇了怪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都是因为大妖压抑不住的怒意。
黑暗处,白涉披散的发丝无风自动,妖纹攀爬上侧脸,暗红色的竖瞳亮了一亮,哪有半分刚才翩翩公子的模样。
语气意味不明,“原来是他。”
百年之前,白涉破执斩三尸之时出了些差错,并未将七情六欲贪嗔痴恨爱摈弃,而是阴差阳错将其分离了出去。
分出来的那部分,无法消灭无法封印,白涉曾多次试图将其杀死,终是灭了又生,最后竟于十八年前投胎到了杭州知府那里,名为林玉京。
林玉京即是白涉的一部分,做下的事白涉便也承担着一份因果。而分出去的这部分俱都是恶欲。恰好许纤也在杭州,白涉便在杭州附近停留,照看许纤的同时顺便盯着林玉京。
而白涉已经锻出法器,只等林玉京死去离魂之时将其灭杀,彻底斩除三尸。
那林玉京是个什么东西,白涉再清楚不过,自然容忍不得他对许纤生出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