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木儿
好些人以前对金逸还都有些轻视,可时间一长就知道了,金家的仆从对他都不曾轻视,别人岂敢?
路六爻关注金逸,更关注金家的四房。因为……收了李奴儿这事,他不得不关注。
他笑着走出去,远远的就拱手:“原来是逸大爷……在下有理了。”
金逸还礼:“路兄客气。不知路兄这会子可有空档?”
没有也得有呀!人家这么客气。
却怎么也没想到,带自己见的是金家的四爷。
他二话不说,见面纳头就拜,执弟子礼。
这君子六艺,射和御都由四爷偶尔去客串一把老师。
四爷没叫起,就那么看着他:“听说你杀过人?”
路六爻心里咯噔一下,眼睛只能看见李奴儿的双脚。他的脚上踩着一双九成新的羊皮小靴,恍若富贵人家的公子。可这样的话怎么敢说出来呢?
他深切的体会到‘事不密’的害处,头上隐隐的已经有了汗意。若是别人,他还能狡辩,还能将事情给圆回去,但此时,坐在眼前的这个人,他甚至都不敢跟他对视。
以前,他只觉得那些大人们是顶顶叫人害怕的,此刻才的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叫人只觉得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连一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路六爻心里想的挺多,可那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像是只略微沉吟了一瞬,就开口了一般:“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一下子就变的流利起来,“父母皆为他所害,此仇不共戴天,不杀不当为人子。”
四爷不置可否,叫他起来,上下打量了几眼。
然后叫看李弩:“既然是旧相识,那就出去叙叙旧吧。”
路六爻一愣,微微躬身致谢,然后跟着李弩从里面退出来。
从里面出来,谁也没有说话,一路慢慢的朝庄子外面走。
一出了大门,路六爻就似笑非笑的看李弩:“你倒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李弩嘴角一挑:“好赖我分的清!什么话对谁能说对谁不能说,我自有分寸。”
路六爻眯眼,却不辩解,只道:“以你我的交情,给我露句话……这事……是福还是祸?”
“你的鼻子比谁都灵,是福是祸你自己端详。”李弩左右看看,问说:“你怎么也来了?你的差事丢了怪可惜的……等再回去的时候,那差事未必就有你的……”
路六爻摇头,“我的处境有点尴尬,所以,我得赌一把。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堵的。赌对了,海阔天空。赌输了,大不了回乡种地去。我父母哥哥都老实……回家未必没有一碗消停饭吃。”说着,又问李弩:“你呢?你了什么?”
“活着!”李弩也看他:“为了活的像个人。”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说话了。
站在庄子门口的路边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才各自回去。
随后,琨哥儿跟州府来的学生,得闲了就闲聊,多是聊路六爻的事。比如怎么在州府那些帮派间周旋,怎么帮着手重意外打死流氓的憨子保住性命从牢里全身而退……什么经年老吏有些事上都要找这个少年拿主意等等。
其实这些事不用去打听,只看着小子再学馆的所为就知道了。人说人数上百,形形|色|色,学馆里这些学生矛盾也不少。他能在其中帮着调和,谁都觉得他公正,这就是本事了。
四爷跟林雨桐把这人选一说,林雨桐当时就比较心热。第二天,叫珅哥儿叫了那孩子出来,林雨桐远远的给看了一眼。
是个挺拔俊秀稳重斯文的少年。
不说家世,只看容貌和性情,这该是相配的。
于是,这天,就出去偶遇吴姨娘了。吴姨娘不太喜欢孙氏,但那是真疼俩孩子。如今比以前过来的更频繁,那是因为这边的俩姨娘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虽然是做姨娘的,却真真是护着孙氏的。
吴姨娘算是个比较守时的人,一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要是没啥大差错,都不带差的。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林雨桐带着金舞和金柳,把这几天弄回来的野菜,铺在外面的青石板上,叫且干着吧。今天太阳不好,有风,晾干菜却也行。
这不,刚晾好,林雨桐站在边上指挥着来回的翻呢,那边吴姨娘就出来了。
林雨桐朝她一笑,吴姨娘明显愣了一下,还是站住了脚。
两边站着隔得不远,但说话必须得特别大的声。因为三房和四房中间有一道从山上倾泻而下的水流,就跟个瀑布似得挂着。如今,冰雪消融了,这水声着实是不算小。一股子水流顺着小花园流出来,铺院子的时候,给水上又搭了一层青石板,看起来是平整的。其实这庄子里,水流蜿蜒的源头就在这里。
林雨桐没动地方,吴姨娘却还是走了过来。
这两人说起来也没什么矛盾,之前林雨桐顶了她一次,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以前不知道吴姨娘是干什么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女人瞧着温婉,但见识上还是有些短的。可直到了真实的身份,这又不得不说,她很会伪装。
这会子她信步走来,一脸的笑意:“四奶奶着实持家有道,这干菜到了冬天,吃着可就稀罕了。”
金舞和金柳见了礼,就去一边忙去了。
吴姨娘就又道:“四奶奶就是会调|教丫头,你身边养的这几个,当真是好。也不知道谁将来不挑不拣的,能得了去。”
林雨桐就道:“这俩还笑,不着急。倒是金双和金伞这俩丫头,年岁是真不小了。”
“金双那丫头跟琳姐儿差不多吧?”吴姨娘露出几分愁容来,“亲事得抓紧呀。得空了,还得劳烦四奶奶劝劝三奶奶,如今的境况,咱不能太挑。”
林雨桐就一愣:“给琳姐儿说了人家了?”没听到消息呀?
吴姨娘垂下眼见,轻笑一声:“没人说,原不过是我跟她闲话的时候说了一两句而已。数一数咱们的姻亲故旧,或是看老爷以前的同窗同僚……算算谁家还有适婚的儿郎……”
“找出的合适的了?”林雨桐就道:“也不乖三嫂挑拣,实在是咱们家琳姐儿处处都好。”
吴姨娘眼里闪过一丝怜惜,真说起了,自己这个孙女,皇妃都是做得的。只可惜自己这个出身,好亲事都不敢给说的。老爷承诺的兑现了,倒是也找了一家不错的人家。只是,着实有些远,在长安呢。人家也是关中望族,半拉子县都是杨氏一族的地界。
这样的大族,虽然是有保障,也自有规矩。但是在那样的大家族里过日子,孩子到底是不轻省。
这些其实也不是啥不能叫人知道的,她也就站在那里简单的跟林氏提了一句。她心里也不满意,但还是先跟孙氏商量了。结果孙氏的反应大的很……好像自己这个亲祖母是要害孩子一样。可要真没有合适的,这难道不是一个退路。
如今老爷还在等别人家的信,也是优中选优的意思。只是现在的情况,越是能及时回应答的,越是不介意金家现在的状况。如果这家不行,其他人家就更得慎重了。
林雨桐也不说不好,只说:“可惜了!老爷找的这个人家,倒是叫我不好开口提我们帮着相看的孩子了。”
吴姨娘心里一动,这要是林家那边能有好的人选也不错,她就忙问:“就是一提,没定呢。我知道四奶奶这个当婶婶的,是极疼爱琳姐儿的。”
林雨桐想说,但随即摆摆手:“……其实家世上跟咱们家差的太远……我们主要是看中那孩子……”
这两口子能看重的人,必是有过人之处的。能不考虑家世的打算提这件事,就证明这桩亲事一定有别的亲事没有的好处。要不然,这两口子犯不上开这个口。一个不好反倒把老三两口子给得罪了。
林雨桐越是不说,吴姨娘就越是庄重:“四奶奶,您心里是有成算的。您就当琳姐儿是您的亲闺女,有话只管说就是了。”
“我也是怕说了三嫂怪罪。”林雨桐说着就叹气,“您要不见怪,您细细的听我说。”
吴姨娘拉了林雨桐的手去了小花园的亭子里,这里背风,周围都是水声,也不怕谁听见。
林雨桐挨着她坐了,这才把路六爻的情况给说了,“……这孩子说起来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过继来的,跟老家那边就是两家人。没有银钱,但州府的铺面还有两个,郊县还有农田五六十亩佃给别人租种……”
吴姨娘听明白了,他为了给叔叔婶子看病,把家业都卖光了。这才两年工夫,又给赚回来了。在衙门里当差,还能左右逢源。州府那么大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少年,下面的人倒多是服气的,这就足以说明本人的能为。
林雨桐就又道:“说实话,两孩子是相配的。可家事上到底是委屈了琳姐儿。可有些事,但倒过来再看。您想啊,这没父母亲眷,又出自咱家的学生……这一则,将来对琳姐儿指定差不了。便是咱家再有什么变故,以他这种在江湖上混的开的人,保着琳姐儿过上太平日子总是能的……”
话没说完,吴姨娘却已经听明白了这些话背后的潜台词。琳姐儿是有些委屈,但三房如今只有琅哥儿一个儿子。这孩子年岁不小了,还被养的娇气浑不知事。说起来今年也都十三了,可这路家的哥儿,十三岁的时候几乎是失去了依仗。不光没有了依仗,还得照看他嗣父母……三房毕竟只是庶子,分家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老三本就老实,琅哥儿更不济。如果将来真分了家,三房依靠谁?
老三将来还可能会有庶子,许是会有好的儿子给养老。可孙氏呢?于孙氏而言,有个能干的女婿,帮扶着儿子,帮着三房把日子撑起来,这才是最紧要的。
吴姨娘难得的露出几分真挚来,“多谢四奶奶记挂着。儿女婚事,难得的便是‘合适’二字。三奶奶那里我去说……”
不用想也知道,以孙氏的脾气,必定是会暴跳如雷的。
等到晚上了,孙氏红着眼圈过来了,想来,到底是想通了:“……我这心里就是一时拗不过来……可现今就算是扭过来了,我这心里也没底……弟妹说的是哪个小子……我想先见见……”
这个不值当什么,偷着去瞧瞧就是了。
这日也是巧了,去客院那边,才说要叫珅哥儿把人请出来,她们只当是碰见瞧一眼就罢了。谁知道才过去,就远远的听见客院小花园假山那边的一处亭子里,有人在说话。
林雨桐一听声音,是那小子,便示意孙氏起来悄悄。
就见那亭子里坐着个少年,哪怕只坐着,也瞧的出来,是个身材修长的。侧着脸,也瞧着容貌不差。关键是他坐着,对面站着个三十往上的管事打扮的人。
跟着的金双快步过来,她刚才去问了问那边洒扫的小厮,原来是州府那边来特意寻路六爻的。
孙氏还当是人家家里还有管家,却不想听听两人的对话,却叫人有些含糊。
就听那管事道:“……事不到,但是豆腐张家未免欺客太甚……东家偌大的家业,也不是在乎那点银钱,不过是想要个公道罢了?难不成状子递上去,还能判了咱家输了。”说着,就将荷包逃出来,放在石桌上,往过推了推,“还请小六哥帮着谋划谋划。”
路六爻用手里的书将荷包又推过去,“这事,你们东家要是听我的,就将状子撤了。这官司,你们赢不了。”
“缺斤短两,反倒是对的?”管事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很不能理解路六爻的话。
路六爻脸上带着笃定,“缺斤短两,别家不成,他家却是成的。当年太zu皇帝平天下,圣驾至银州,人困马乏,进城来吃的第一口吃的,便是张家的豆腐……张家豆腐本为足斤足两,可太zu因跟当时的文定侯商议安置百姓的事,耽搁了些许时间,那豆腐中的水就慢慢渗到碗里了……太zu在马上三天三夜没有进食,吃了豆腐一斤,却不觉得饱腹,只问张家老太爷可够一斤?老太爷忙跪下请罪,言说本是一斤,如今却只余下八两。说着,将碗里剩下的那点水泼在地上。文定侯便道,为了百姓每日有二两干粮,愣是叫天子少食了二两……这便是戏上唱的‘天子忍饥哺百姓’的原型。县志上都有记载,你可以将这些话告诉你们东家,别的话也就不多说了。”
这管家一脸的凝重,然后郑重道谢,硬是留下荷包,转身离开。
林雨桐觉得有趣,就干脆闪身出去。路六爻没想到还有人在,忙行礼退到一边。
“原本是我们不君子,无意间听到了小哥跟那管事的谈话。只你说的这个故事,我倒是不曾听闻过……”林雨桐坐下,好整以暇的问说。
路六爻没见过金家的女眷,这会子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几个当家奶奶。忙回话道:“小子不敢杜撰,县志上确有记载。且张老太爷当年已经记事,他老人家如今还活着……小子怎敢枉言。”
林雨桐点头,“那你觉得……张家可对?”
路六爻沉吟了一瞬:“全府城卖豆腐的不知凡几,可为何只有豆腐张的名号最显?盖因太zu当年一言。有张家的‘缺斤短两’,才能叫百姓永沐皇恩。”
是说这不是缺斤短两的事,事实上,谁都知道缺斤短两的。
这不是普通的纠纷,而是应该上升到政治高度。
林雨桐点头,就听路六爻又道:“……这要打官司的这家,跟张家的铺子相邻,两家因为宅基的事起冲突,之后不仅没有和解,反倒是闹的越来越厉害。如今,竟是想着以此为借口搬到张家……小子跟他家有些交情,厉害已经言明……听与不听,全在他们自家。”
口齿清晰,不疾不徐,简简单单,便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个清楚明白。
林雨桐就看了孙氏一眼,孙氏脸上就带了笑,点了点头。
林雨桐就叫人家:“去吧!去忙去吧,我们在这里说说话。”
路六爻告退走远,倒也没多想,只想着以后再不能在外面随便转了,碰上女眷多少有些尴尬。
谁知道第二天,才下学堂要吃午饭了,才走出来准备去吃饭就碰上学馆的学管,他一脸笑意:“路兄,今儿小弟请客。”
这是金家的三少爷,为何这般客气?
路六爻扬着笑脸:“不敢当不敢当……”
“是有些州府的事想跟路兄打听打听。”珅哥儿这么说。
这倒是不好叫人拒绝了。
在外面的亭子里,已经摆好了酒菜。
酒不敢喝,“……三少爷有话就请说,不必见外。”
哪里有事要打听?
该知道的从李弩那里都知道了,不过是想再跟本人确认一下而已。
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珅哥儿问的也多是府衙的问题。
实在是他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连路六爻这种人也不由的放松了警惕。就听他说:“路兄能放下差事,放下家中的妻儿求学,殊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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