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说到这儿,秦嬷嬷将我髻上的杜鹃取下来,从漆盘里拿起只新绞下的大红牡丹,戴在我头上,笑道:“这花太娇嫩了,才一会儿就萎了些,老奴选了枝牡丹,您是中宫皇后,自当戴花王。”
我抿唇笑笑:“还没册封呢。”
秦嬷嬷蹲在我跟前,笑道:“今儿过去,您就是了。”
一旁的云雀正在摆弄凤冠,听见这话,忙凑上前来,这丫头也是一脸的喜悦,忽然眼里闪过抹愤恨,打着手语问我:“要不要将这事告诉冷宫那位?她最在意的就是皇后之位,估计听到后会气死吧。”
我摇摇头,轻拍了下云雀的肩膀,笑道:“那倒不必了,十年前我懒得见她,如今也是。”
说到这儿,我扶着云雀的胳膊起身,大步朝小门那边走去。
轻推开门往外瞧,勤政殿此时正在议朝事,李昭一如往昔那般,懒懒地歪在龙椅上,一边听着朝臣议政,一边翻阅着章奏,睦儿赫然在列,认真地聆听,若遇到不解之处,嘴里默念,记在心里。
淮南王李钰今儿也在,他吊儿郎当的,东听一嘴,西听一耳朵,时不时地抠着手背上被蚊虫咬起来的红包,昏昏欲睡。
不多时,朝政议完。
李昭挥挥手,命胡马和蔡居去给众朝臣端上糕点和茶水,他暗中给梅濂使了个眼色,梅濂立马会意,放下茶杯,走上前来,躬身道:
“启禀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李昭饮了口茶,点了下头。
梅濂朗声道:“中宫之位虚悬十年,元妃娘娘诞育三子,慈爱仁德,臣谏议册封元妃娘娘为后。”
我心里一咯噔,顿时紧张起来。
梅濂的话音刚落,四姐夫孙储心立马站出来:“臣附议。”
不出所料,兵部尚书海明路并没有直接反对,淡淡一笑,躬身道:“臣以为,郑贵妃娘娘位分高,且在潜邸时就侍奉陛下,资历深厚,乃皇后不二人选。”
此时,武安公站了出来,瞪了眼海明路,他是武将,又年事已高,说话比当年的肃王还要冲:“郑贵妃无子,其多年来未曾有过身孕,国母国母,首先自己得是个母亲。况且当年隐隐传出郑氏和已薨的二皇子生母之死有脱不了的干系,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名声不大好。反观元妃娘娘,多年来和后妃和睦相处,未曾听说过她谋害过哪个皇子,更是仁慈关爱罪妃曹氏之子。”
这话一出,一旁的李钰知道该他说话了,两眼顿时红了,跪下哽咽道:“启禀陛下,臣幼时顽劣,远赴洛阳修心养性,元妃娘娘多次叮嘱她在洛阳的亲友,要多多劝慰抚育儿臣,儿臣这才得以平安长成。后回长安后,臣见弃于宗室,屡屡遭人讪笑嘲讽,元妃娘娘可怜臣,命五弟、六弟和七弟多与臣往来,叮嘱他们要敬重兄长,娘娘慈爱,若她为后,必待臣如亲子般好。”
李昭忙让胡马去扶起李钰,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可怜,打小就没了生母,多亏了元妃哪。”
瞧见此,我掩唇轻笑,十年前厚待李钰这招,今日见效了。
海明路不依不饶,斜眼瞅了下李钰,笑道:“郑贵妃也曾悉心抚育过郡王爷,且当年三王之乱时,郑贵妃娘娘劳苦功高……”
武安公直接打断海明路的话,大手一挥,下巴上的花白胡须跟着颤了几颤:“女人家,过于插手政事颇有牝鸡司晨之嫌,史上出了个吕后和武则天,还嫌不够么。”
海明路淡淡一笑:“既然郑贵妃不合适,而元妃乃罪臣之后,臣提议,可以另选个身份尊贵的高门贵女为后。”
李昭厌烦地剜了眼海明路,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文清,笑着问:“首辅,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袁文清,尤其是海明路,他多年来和袁文清私交甚好,忙冲首辅微微摇头。
袁文清垂眸细思了片刻,望向睦儿,轻叹了口气,起身行到殿中,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臣以为,元妃娘娘若立为继后,后宫前朝皆宁,于社稷有利。”
袁首辅一出言,余下的臣子,譬如大理寺卿、各部员外郎等中下层官员,纷纷附议。
听见此,我松了口气。
于储君,看来袁文清并未偏私,终究是选择了睦儿。
李昭莞尔,随手将一本章奏仍在案桌上,扫了圈众人,笑道:“既然众爱卿多认为元妃当为后,那便这么定了,封后之事,交礼部去办。”
说罢这话,李昭从龙椅上起来,大步朝小门这边走来。
我心咚咚直跳,他没说散朝,来这里干嘛?
应该说,他想找我干嘛?
我脸有些发烧,情不自禁地往后撤了两步,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我立马抬头,正好与李昭四目相对。
他冲我莞尔浅笑,一如二十六年前那个懵懂口吃的少年,在接过我茶包时,笑得简单又青涩。
“来,皇后。”
李昭朝我伸出手,柔声唤我。
莫名,我鼻头就发酸了。
正当我手触向他时,勤政殿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我和李昭同时朝前看去,原来镇国公李璋竟来了,我不禁皱眉,他怎会来?而李璋身后跟着个穿着太监衣裳的男子,个头甚高,虽低着头,但仍能看出容貌甚美,仿佛是……福宝,梅鉴容?这小子又怎会来?!
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梅鉴容和张韵微等人的口供,皆说福宝未与李璋接触,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李昭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转身行到龙椅跟前,瞪着李璋,按捺住愤怒:“你来做甚!谁这么大胆子放你入宫!”
此时,殿外已经跪下好几个卫军,皆惊恐地头如蒜倒:“回陛下,是、是国公爷他强闯……”
李昭剜了眼那几个卫军,正要开口说话,李璋先一步拉着梅鉴容上前来,毫不畏惧地仰头望向皇帝,冷笑着问:
“陛下这是要封那个女人为后?”
话音刚落,睦儿两指指向李璋门面,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这里哪有你站的地儿,滚!”
李璋白了眼睦儿,双手抱拳,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诸朝臣,义正言辞道:“自古立贤为后,上面那个女人恶毒如蛇蝎,如何配为后?”
紧接着,李璋给梅鉴容使了个眼色。
梅鉴容会意,立马要开口。
而站在一旁的梅濂见长子这般,急得脸色煞白,立马要用笏板去砸梅鉴容,咬牙怒喝:“你若是敢在此说一个字,老子打死你。”
梅鉴容怨毒地剜了眼梅濂,狞笑数声,一边躲避,一边疯了似的吼:“高妍华二十几前为了从死牢逃出来,毒杀亲妹妹高丽华,强占被富商买去的名额,她在路上被卖入勾栏为妓,后勾结我父梅濂,毒杀富商全家,抢劫官银,落草为寇,改名为如意,潜逃至丹阳县数年。”
梅鉴容眼睛猩红,恨道:“她嫁给我父后不守妇道,与当地县令发生苟且,嫉妒我母亲刘氏有孕,毒杀我母和她腹中之子,这种毒如蛇蝎的女人怎配为后!”
我的头嗡地一声,脸就像被人打了无数个耳光似的,明白了,福宝哪里是想高攀公主得到前程,分明就是暗中和李璋勾结,就等着今日,为母亲报仇!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这般揭短,此时,底下朝臣已经炸开。
梅濂逮住他儿子,竟在勤政殿与福宝厮打开来,而李璋双臂环抱住,仰头望着我和李昭冷笑。
“逆子!”
李昭拳头紧紧攥住,咬牙切齿地就要往下走。
忽然,他脚底一踉跄,手扶住头,咕哝一声吐了口血,竟被气得软软晕倒。
我哪里还顾得上与李璋和梅鉴容计较,下意识跑出去接住他,赶忙让胡马和蔡居把他往偏殿抬去,快把太医宣来!
扭头看去,底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朝臣纷纷侧目,对着我小声议论,又从头到脚打量梅濂,仿佛在说皇后怎么会是妓?又怎会是梅尚书的妻子?皇帝怎会夺人发妻?梅尚书如此平步青云,安知不是借着皇后这股东风!
饶是过去这二十几年我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时也有些慌乱,更多的是难堪,仿佛自己被人当街扒光了衣裳后,又被人指指点点。
我从来不怕被羞辱,我怕的是,李昭和睦儿遭人非议。
“都给我闭嘴!”
睦儿暴喝一声,他这会儿身子气得发颤,一把拉开正在掐梅鉴容脖子的梅濂,一个窝心脚上去,就将梅鉴容踹得后飞,咚地一声砸到了门上,吐了口血,生生晕过去。
转而,睦儿扭头,怒瞪向被兵部尚书护在身后的李璋。
而李璋唇角咧出抹恶毒的嘲笑,面上一派的洋洋得意。
这时,袁文清察觉到情势不妙,试图上来调解,横在睦儿和李璋之间,皱眉道:“陛下昏迷,二位皇子不可在勤政殿动手,一切等陛下醒来后再作决断。”
睦儿这次倒是没有出言挖苦首辅,一把拽开袁文清和海明路,他双眼微微眯住,紧盯着李璋,冷声道:“有种就再说一次。”
李璋丝毫不惧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弟弟,面上的嘲弄更浓了,斜眼看了眼我,直面睦儿,傲慢道:“你,毒妇贱人之子,怎配在孤面前说话。”
我担心睦儿被这小子激怒,做出当众杀人之事。
谁知睦儿瞪着李璋,上下打量他哥哥,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中往出蹦:“你,淫.娃荡.妇之子!怎配在本王面前嚣张。”
果然,睦儿这话瞬间激怒了李璋。
而此时,闷雷一声接着一声,暴雨倾盆而至,正如十几年前废后那天一样。
李璋像想起什么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生生抽搐了几下,一把抓住睦儿的衣襟:“你胡说!”
“哼!”
睦儿手臂一把挥开孱弱的李璋,同时,一个大耳刮子就打了过去,这小子素来心黑手狠,当即就将李璋给打得口鼻出血,摔倒在地。
睦儿并未慌,先是环视了圈众人,冷声道:“众所周知,我母亲多年前虽下过内狱,可为何太妃所救,在太妃跟前做了十多年婢女,清清白白的,根本没有什么嫁人一事,相反,梅鉴容私通萝茵公主,被梅尚书施以宫刑,此人心怀怨怼,故意勾结镇国公污蔑皇后和尚书,罪大恶极,立马将梅鉴容给本王押入诏狱,等陛下发落。”
紧接着,睦儿不慌不忙地走到李璋面前,脚踩住李璋的脖子,不让李璋发出一点声音,他眼里含着怒,瞪着李璋,喝道:“你娘是因为什么被废的,你忘了?来,本王帮你回忆回忆。”
睦儿给孙储心和武安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拉住海明路和袁文清,他仰头,看着众朝臣,高声道:“众位,废后张素卿妒忌我母亲有孕,当年屡屡加害我,除此之外,她还做出秽乱后宫的勾当,凤翔二十三年十月,张素卿得知宫中管事太监秦林有个孪生兄弟秦望,这贱妇不甘寂寞,借着归宁之机让秦氏兄弟互换,与秦望在坤宁宫颠鸾倒凤,甚至还弄出个孩子。”
这时,李璋脸窘得通红,想要替他母亲辩解,奈何被睦儿辖制得死死的,发不出声,又站不起来,只能恨得又抓又挠睦儿的小腿。
睦儿冷笑数声,接着道:“开平元年三月,张素卿兄长张达齐得知此事,帮淫/妇杀了秦氏兄弟,开平二年六月,勤政殿商议废后,陛下当时顾念着长子李璋的颜面,未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睦儿环视了圈众人,目光依次扫过几位尚书:“当时勤政殿有肃王、何太妃、郑贵妃,袁文清、姚瑞、梅濂、海明路等,证据确凿,淫.妇亲口承认秽乱后宫,怎么,才十多年,你们就忘了?”
紧接着,睦儿像踩蚂蚁似的,脚用力碾了几下李璋的脖子,脚背扇了下李璋的侧脸,朝外头的卫军喝道:“来人,给本王将这满口谎话的淫.娃荡.妇之子看好了,待陛下醒后发落!”
第185章 山雨欲来 羞耻??
雷声大作, 暴雨冲刷着这座死寂而又巍峨的宫殿,内外皆静,所有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坐在拔步床边, 扭头瞧去, 李昭此时沉沉地躺在床上,他脸色苍白, 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睡得很不踏实,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着凉了, 他身上有些发烫, 薄唇略微发紫, 一直在微颤,口中发出轻弱的痛吟声。
由莫太医悉心医治, 他的呼吸已不似最初那样粗重,渐渐平缓下来,太医说他气急攻心, 加之着凉发烧,不打紧的, 可他已经昏迷了一个时辰, 怎么还不苏醒。
略扫了眼, 睦儿和李钰此时跪在底下, 胡马、蔡居等宫人皆屏声敛气, 侍奉在一旁, 大屏风外数个黑影耸动, 正是六部阁臣和各台、院的重臣,所有人都在等着圣躬安的消息。
我心里乱了、怕了。
我知道作为皇后,现在最该镇静, 可……
当年我还是梅濂的妻子,听闻梅濂被官差拿走,我没有乱,我第一时间拿出所有积蓄去打探消息,救人,更想好若是梅濂出不来,我的退路在哪里。
而如今呢,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活越倒退了,都四十二的人了,好歹商海摸爬滚打,好歹伴君如伴虎这么久,怎么还会乱、怎么这么难受、怎么静不下来。
在我印象里,李昭从来都是打不倒的,有他在,我就感觉踏实、什么都不怕,他怎么会忽然昏迷不醒?
我忽然想起当年生双生子时的事了,我血崩垂死,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如今对调过来,原来,焦心竟是这样的折磨人。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身子探过去,看着他清隽温润的睡颜,想给他擦一下额上的汗,可手竟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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