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睦儿皱眉,摇头道:“如今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那是父亲和众臣辛辛苦苦行十几年新政缔造的,你参与了么?你献策了么?你所谓贤王的美名,不过是佛像表面的那层金子,看着闪光耀眼,一揭开,里面全都是臭不可闻的污泥!你可知百姓赖以生存的是什么?田地!你却从百姓手里抢走田地,腆着脸去讨好官员亲贵,让他们支持你造反!你糟蹋了首辅多年来的心血,你有何面目叫他师父!
你知不知道,如今越国人已经汉化改革,铁骑一日强似一日,象州周边部族也虎视眈眈,如若咱们再不图强,迟早被人瓜分欺凌!而你这没根骨的东西,居然本末倒置,用田地去讨好宗亲,贿赂大臣,怎么,将来越国人打来,你是不是也要割地求和?”
李璋被睦儿的连番质问弄得怔住,立马反驳:“你胡说,我、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
睦儿脚踩住李璋的脸,不屑地呸了口,冷声叱道:“没根骨的东西,若你为帝,我必造反!”
第200章 广寒宫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
殿里忽然陷入出奇的安静, 诸臣没一个敢站出来替李璋说话。
李昭闭眼,头靠在软枕上不言语,他呼吸得不顺畅, 看起来很难受, 而袁文清则抱着他的官帽,站在睦儿和李璋兄弟跟前, 低下头啜泣。
事到如今,我想最难过的还是李昭和袁文清。
这里边的掺杂着太多事、太多情、太多恨, 看李璋如此冥顽不灵的样子, 看来是说不通了。
初审过后, 那就是漫漫无期地二审、三审、四审, 谋逆大案,势必牵连甚广。犹记得二十六年前先帝废立太子, 就是闹了这么一场,如今李昭这一朝也重蹈覆辙。
我起身走到李昭跟前,用帕子轻轻帮他擦额上的虚汗, 轻声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三司办去,你身子不好, 快回偏殿歇息吧。”
“嗯。”
李昭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拍了下我的手, 让我放心, 随之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 李昭轻抬两指, 薄唇打颤, 抬眼看了下一旁侍立着的大太监施周,虚弱道:“念吧。”
施周腿微曲,双手虚扶住李昭, 应承道:“是。”
只见施周偷摸用指头揩去泪,往前走了数步,立在金阶之上,从袖中取出封早已拟好的谕旨,高高举起,他甩了下拂尘,环视了圈四周,待众臣都躬身站好后,扬声道:
“陛下有旨,李璋谋逆案,依章程交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审查,依法处决,但三司也当秉承本朝慎刑之责,对犯官亲眷及宗族中不涉事之人,宽大量刑处理。”
念到这儿,施周望向礼部尚书羊羽棠,朗声道:“有罪当责,有功必赏,此番朕遭厄难、朝纲蒙尘,诸部阁重臣勇于担当,乃国之栋梁也,其中,抚鸾司黄梅、北镇抚司千户申定雄、太医院院判杜仲、威风营小将武宁等人居功甚伟,礼部酌情予以封赏。”
最后,施周转身面向远处角落里的李璋,眉头微蹙,高声道:“皇长子李璋谋逆,证据确凿,本该赐鸩毒,然先祖曾有遗训,凡我李氏子孙不得自相残杀。现将李璋从宗谱中除名,废为庶人,赐姓逆,筑高墙,其阖家圈禁,派重兵把守,非死不得解禁。”
我一怔,不禁叹了口气,这惩处对心高气傲的李璋的确很重,而且他妻妾子女这辈子也折进去了。
不过李昭到底仁慈,还是留了这小子一命。
我下意识朝李璋看去,他听到谕旨后显然也是愣了片刻神儿,忽然冷笑,进而狂笑,呸地吐了口血唾沫,胳膊撑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左摇右晃,怨毒地盯着李昭,不屑地挑眉一笑:
“哦,知道了。”
说罢这话,李璋朝皇帝挥了挥手,自顾自往出走,口中发出鹞子般刺耳又癫狂的笑:“庶人逆璋这就去蹲圈里,走了。”
说实话,如果睦儿三兄弟若是这般忤逆不孝,我早都一耳光打下去了。
我厌烦地瞪了眼李璋,就在此时,我听见跟前的小太监惊慌地呼喊:“陛下晕过去了,快!快!杜太医呢?”
我急忙转身,果然发现李昭唇角和鼻下又流出了血,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
那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若是李昭被那孽障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慌乱之间,我看见群臣和睦儿等人都冲了上来,而杜太医父子也着急地呼喊:“快将陛下抬回偏殿!”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跑回的偏殿,只看见杜太医父子焦急地让太监将无关人等撵出去,说要专心替陛下施针……儿子护在我跟前,一个劲儿劝我别着急,爹爹肯定会没事的。
……
夜阑寂静,硝烟起又平。
这座百年孤城被喧闹了几日,再次沉沉入睡,只有夜虫还在轻声细语,仿佛在笑谈这人世百态和聚散离合。
偏殿里点了数盏宫灯,博山炉中点了些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诸位重臣皆焦急地立在数步之外,静静地等着李昭平安的消息。
外头的一众犯官、犯妇和罪将该入狱的入狱、该审查的审查、该圈禁的圈禁,而袁文清并未离开,也没有进偏殿,他一直跪在殿外,请罪。
这才只是个开始。
我坐在床边,不安地守着李昭,他这会儿昏迷着,脸色甚差。
杜老爷子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盯着杜仲给陛下施针,他时不时地给旁边立着的几位太医念药方,说陛下体内余毒未清,视力受损,赶明儿要开始给陛下药浴,这样能恢复得快些。
我心里担心李昭,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问,默默落泪。
睦儿站在我身后,手按在我肩上,劝我莫要担忧,杜太医都说了,爹爹方才只是被那孽障气得血气上涌,这才晕倒的;
老三李钰也柔声劝了我好一会儿,说这里有他们守着,让我去歇息。
郑贵妃和张春旭听闻陛下晕倒,也着急忙慌地赶来侍疾,皆苦口婆心地劝我莫要太担心,该保重自身才是,当心腹中的孩儿。
李昭还昏迷着,让我怎么能放心呢。
方才我已经暗中给梅濂等人通气,让他们劝劝李昭,近日依旧由六部阁臣监国,好好让陛下休养一段日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看见昏迷的李昭身子微动了下,眼珠滚动,缓缓地睁开眼。
他仍虚弱无比,扫了圈众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吃力地抬起手,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莞尔:
“莫哭,朕没事。”
见他醒了,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他让我莫哭,可我怎么都忍不住落泪。
他虽是天潢贵胄,可小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好,成长后也是日日夜夜活在警惕和算计中。
于我,他是好人、是丈夫、更是一生相伴的至亲,我真的不想他再这般消耗自己的身子,就算涉嫌干政,我也得做些什么。
我拂去眼泪,哽咽道:“众臣有话同你说。”
李昭一怔,皱眉看向底下。
这时,诸臣相互观望,显然不怎么好说出口,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我看见姚瑞忽然从后边推了把梅濂,梅濂咬牙切齿地扭头,怒瞪姚瑞。
姚瑞努了努下巴,用嘴型示意:“你说。”
梅濂白了眼姚瑞,深呼了口气,上前数步,抱拳躬身给李昭见礼,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臣等和娘娘皆担心您的身子,这、这……臣等建议,暂、暂时由六部监国,您先安养段时日。”
李昭沉默了片刻,眯住眼,看向床边的杜仲,问:“朕这是……活不了了”
杜仲收起银针,忙跪下回道:“不不不,陛下中毒虽深,但有药可医。”
就在这时,一旁坐着的杜朝义忽然愤愤地甩了下袖子,噌地一声站起来,老人剜了眼儿子,直面李昭,皱眉道:
“陛下,老臣是快进棺材的人了,今儿便是冒犯天子,也要说几句实话。其实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自己心里最清楚,病根是多年前三王之乱时惊惧焦虑之下生起的,加上十年如一日的勤政,身子虚耗极快,若非小儿杜仲悉心调养照料,您活不过四十。此番又中毒,更加损伤元气,若是再强撑着日夜辛劳,怕是只有三五年的光景了。”
三五年?
我心猛一咯噔,头嗡地一声炸开,木然地扭头看向李昭。
李昭显然也楞了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言语,怔怔地盯着床顶看,笑了笑:“朕知道了。”
转而,他冲底下的朝臣、郑贵妃和李钰等人挥挥手,孱弱道:“朕无事,会善自保养的,忙了数日,诸爱卿也累着了,都退下吧。”
梅濂和姚瑞、孙储心等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李昭话已至此,其实很明白了,他并未接受诸臣的建议,依旧会亲力亲为地执政,直到油灯枯竭。
我明白,这是帝王的使命,他生下就是做这个的,可,可怎么就那么让人心里不舒服呢。
这时,我察觉到手一暖,垂眸看去,原来是李昭抓住了我的手,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眼里含着歉意,还有许许多多复杂之色,最后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妍华啊,朕心里烦的慌,你陪朕说说话吧。”
我心里憋闷得厉害。
总有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于是,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将他的手推开,坐在床边,明明心里有很多愤怒、埋怨、心疼还有劝说的话,可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我避开他的灼灼目光,抿唇笑了笑,说:“你好好歇息罢,殿里有些闷,妾、妾出去走走。”
说罢这话,我起身就往外走。
睦儿和李钰都追了上来,我挥挥手,让他们兄弟在陛下跟前侍疾,别跟出来。
……
其实我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就是心里烦,想找个清静地躲一躲、静一静。
深夜凄凄,天上的弯月被一抹黑云遮住,所有的星子似乎失去了要追捧的光,也不再闪烁。
凉风徐徐吹来,掀起我的裙角,宫里仿佛少了大半人似的,寂寥非常。
我前后皆护着不少侍卫,两个宫女打着灯行在头里,照亮方寸之地。
经过一场短暂却激烈的硝烟,御花园里的牡丹、芍药折了腰,花瓣散落一地,被人践踏成花泥,墙壁和回廊上的鲜血早已干涸,腥味和画香混杂在一块,让人心里不舒服,巡夜卫军披坚执锐,正在到处搜查有无漏网之鱼。
一切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偏偏又发生了很多。
正在此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阵环佩叮咚声,转身看去,从游廊尽头走来个略胖富态的女人,是郑落云。
她穿着宽袖大袍,梳了盘桓髻,髻上簪了朵将开未开的牡丹,耳上戴了金珠耳环,化了淡妆,虽不甚美,但举止投足间尽显雍容贵气。
郑贵妃疾步朝我走来,给我行了个礼,笑道:“皇后娘娘脚步好快,臣妾都快追不上了,瞧瞧,这肚子里定怀了个哪吒,踩着风火轮吧。”
这些年我同郑贵妃关系不错,打趣她:“你若是再多吃些烧鹅,更追不上喽。”
我俩相视一笑,让随行的太监和侍卫莫靠得太近,并排走在幽静的长街。
我手挽住郑贵妃的臂弯,愁绪涌上心头,长叹了口气,鼻头发酸,脚下如千百斤般沉。
郑贵妃轻拍了下我的手背,柔声道:“陛下叫我出来开解开解你,他知道你担心他,说外头更深露重,让你略走走就回去就寝。”
我苦笑了声:“对啊,他什么都知道,可却……”
郑贵妃默然,叹道:“国君死社稷,他素来先国而后己,难免会辜负了身边人。”
我用手背将脸上的泪抹去,扭头看着郑贵妃,柔声问:“姐姐,你恨他么?”
“作为女人,我心里难免对他有所抱怨。”
郑贵妃眼里似有泪光,冲我莞尔,挑眉一笑:“可他的胸襟和胆魄我却是很敬服的,当年若不是他的信重决定,我不会有机会走出宫门、走出长安,去广袤的天下看看,更不会立下那点微薄功劳,他吧,有时候疑心病犯了的确让人恨,可我也做过不少错事,若换做先帝,早都赐我毒酒了,可见,他是个好人哪。”
我和郑贵妃再次沉默不语,一起往前走。
走着走着,我俩忽然笑出声,岔开这个话头,聊起了旁的。
就在此时,我发现前头人影绰绰,隐约能听见争吵声。
走近后发现,竟是萝茵和袁敏行等人。
萝茵相当狼狈,发髻歪在一边,有一部分长发凌乱地散在背后,脸上的妆早已被泪冲散,身上的纱衣撕裂了好几条,露出莲藕般的玉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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