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去的路上,何元桥一改方才的激动和兴奋,看上去随时可能哭出来。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理智和情感不断将自己撕扯在维护家族荣耀和保住小命之间。
只要想到城外的北风,他的牙齿现在就开始打颤了。
洪文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忍忍吧,习惯就好。”
何元桥吸了吸鼻子,疯狂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难怪刚才自己确认中选后无声握拳欢呼时,爷爷投来看傻子的目光。
虽然确实可怜,但洪文差点笑出声,“高兴点,这是外头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美差呢。”
确实是美差,只不过有点费命。何元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结果下个路口一转弯就远远看见正带着六公主赏梅花的嘉真长公主。
洪文几乎瞬间拔不动腿。
何元桥叹了口气,顾不上哀叹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主动接过他手中的吉服,“行了,想去就去,不过记住一点,这是在宫里,言行注意着点儿。”
洪文狗颠儿似的去了,背影中都透着一丝重色轻友的雀跃。
仿佛心有所感,洪文还没靠近,嘉真长公主就抬头往这边瞧了眼,两人四目对视,都不自觉笑了下。
皇城这样大,大雪天竟也能在此处相遇。
洪文飞快地整理下官袍官帽,一路踩着雪过去,“踏雪寻梅,公主好兴致,只留神别染了风寒。”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顺着他来时的方向瞧了眼,再看看远去的何元桥,了然道:“洪太医也要随行出城祭天么,真是年轻有为,恭喜。”
原本洪文也觉得这件事值得骄傲,很想拿出来大说特说,好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和夸奖的言语。可当真正面对嘉真长公主时又突然忐忑,想着如果自己主动说出口是否会显得轻狂没见识?
在来京城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多思多想,丁点小事便触动愁肠……
不过与聪明人说话实在轻快,现在一切忐忑都烟消云散,“公主谬赞。”
梅花虽好,可在他眼中却远不如嘉真长公主嫣然一笑,于是他就把自己前几日伙同何元桥捉弄谢蕴的事情说了,果然逗得对方哈哈大笑。
“我也听皇兄说了,”嘉真长公主笑道,“难为你们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隆源帝一连三天都把这个当下饭笑话,不厌其烦地讲给太后和她听。
洪文眉飞色舞道:“第二天他还来堵人呐,我们跑得好不狼狈……”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眼前仿佛也出现两人抱头鼠窜的情形,不自觉又笑了起来。
那边六公主刚让乳母和宫女陪着摘了梅花,回来时就发现小姑姑身边多了个人,她仰着脑袋看了会儿,忽然笑着张开双臂,“飞高高。”
洪文惊喜道:“公主还记得微臣!”
六公主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往上踮了踮脚尖,“飞,飞呀。”
她穿一身大红织锦缎子袄,不算很长的头发梳成对称的小包包,用一圈儿黄豆大小的珍珠圈住,下头缀着羊脂玉圈,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十分灵动可爱。
被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什么规矩体统,全都在洪文脑海中化作飞灰,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才要伸手抱人却突觉后脊骨发凉,抬头一看,“呃……”
跟着六公主的一干嬷嬷、宫女全都用戒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显然根本没忘记夏日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太医举着她们公主满园子乱窜的情景。
洪文有点尴尬,小声跟六公主商议,“公主,要不咱们改日?”
话音刚落,六公主就撅起嘴巴,圆溜溜的眼睛里迅速汇起水光,“不要。”
洪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好好,举高高飞!”
不过雪天路滑,饶是洪文胆大心细也不敢放肆,挑了个干净敞亮地方略举了几个来回,就主动把意犹未尽的六公主还给虎视眈眈的宫人们。
那奶嬷嬷接了,也顾不上六公主的继续玩的央求,匆匆向嘉真长公主道别后便一溜烟儿跑了。
洪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见嘉真长公主嘴角含笑,也跟着笑了。
“外头天冷,公主不易多待,微臣护送公主回去吧。”
嘉真长公主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也好。”
两人沿着梅林慢慢走着,洪文时不时替她挡开垂落的树枝,虽然场景不同,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夏日柳枝满地的时候。
两人慢吞吞走了一段儿,洪文忽然想找点话来说,“那个,我师父来了。”
嘉真长公主道:“必然是想你了,这时候来,应该是要陪你过年吧?”
说起这个,洪文也有点迷惑,“可他又走了,如今我也不知他人在哪里……”
嘉真长公主:“……”
当日洪崖说要去镇国公府做客,谁知五六天还不回来,洪文和何元桥作弄了谢蕴之后就问起他的情况,结果对方也十分惊讶。
“当日洪师父关门跟祖父说了老半天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来他跟祖父要了我家最快的骏马,然后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早回去了呢。”
洪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师父不告而别,甚至忍不住去拜访了镇国公,谁知他老人家也不清楚,只说让他放心。
“你师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嘉真长公主想了半日,也没个章程,“想来他是有什么要紧事,来不及或不便跟你细说,不过镇国公说得对,他既然这个时节来了,肯定不会不告而别,说不得过几日就回来跟你过年了。”
洪文心里忽然安定许多,“公主都这么说,微臣就放心了。”
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眼,“我说你就信?”
洪文大着胆子对上她的视线,“是。”
嘉真长公主一怔,下一刻就别开脸,不过露出来一截白玉似的耳尖却渐渐泛红了。
狂言一出口,洪文也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但心中的痛快却做不得假。
喜悦像迅速堆积的浪花,一层叠一层,疯狂冲刷着,叫他恨不得跳起来大喊几声才过瘾。
快走出梅林了,洪文忽然看见墙角一支梅花极其可爱,忙过去摘了,又用另一只手护着柔嫩花瓣,一路带着梅香跑回来,“多谢公主出言宽慰,无以为报,借花献佛。”
宫中多是白梅红梅,可这一支上的梅花却隐隐带一抹清雅的绿色,叫人看了眼前一亮。
嘉真长公主大大方方接了,顿觉一股清冷幽香盈盈环绕。
她微微颔首一嗅,“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今天争取还是二更吧!下午四点之前!一般会提前的
小剧场一:
洪文、何元桥:好兄弟,我们给你留的好东西!
谢蕴感动:多谢!
一夜过后,谢蕴:我谢谢你们全家哈!
小剧场二:
隆源帝大怒:哪个狂徒折我梅花!
洪文:……风好大,没听见!
第五十五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 外面的鸡和狗子都在熟睡,何家三个太医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准备。
何青亭拿出两套双层皮子夹棉花的护膝、护腰,言简意赅,“戴着。”
其中那副他自己用过的给了何元桥, 何元桥伸手去接, 爷孙俩的动作都出奇郑重。虽只是一副棉护具,可也隐约有点家业传承的意思, 一代又一代血脉和希望延续, 不就这么回事儿吗?
何元桥沉默着接过, 轻轻摸了摸,一言不发戴上。
何青亭默默看着,眼眶微涨。
他花大半辈子走到这个位置,本想扶儿子们上来, 谁承想一个个资质平平, 难当大任。
倒是这个孙子,虽稍显保守, 但年轻沉稳大有可为……足够挑起担子。
如今他也算立住了, 哪怕来日自己退了,他们何家也还能屹立几十载。
一溜儿心思稍纵即逝,他又指着桌上四个细长小布兜说:“这一包是姜腌梅子,一包是蜂蜜肉干, 你们各自拿了绑在袖子里, 渴了就噙一颗梅子,饿了就偷偷吃点肉干,好歹熬完这一日就结了。”
原本洪文自觉曾跟师父在冰天雪地中行走,还不大往心里去,可此时见何青亭这样郑重其事, 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太太又递过来两个铁皮瓤儿的皮套子,“马车的火炉里已经烧上石子了,等会儿下车之前小厮会给你们装好,到时候揣在怀里……”
其实单纯冬日外出并不要紧,只是祭天过程中必须几个时辰站着不动,装备再齐全也要完蛋。用这个方法至少可以保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怀中有持续不断的热源。
当然,石子也坚持不了一天,剩下的时间能依靠的唯有个人意志……
洪文和何元桥一一应下,因怕中途想上茅房,也不敢多吃,只干噎了两个茶叶蛋就顶着寒气出门。
天黑得透透的,漆黑的夜幕上散落着星星,街上半个人没有,拐角的阴影处仿佛藏着鬼,唯余远处巡街的士兵们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给人一点安慰。
孩子们还睡得昏天黑地,老两口和孙媳亲自送洪文和何元桥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融入到夜色中。
何青亭拉了老伴儿一把,又瞅瞅孙媳,语气轻松道:“别看了,又不是上战场!”
小何夫人忙收了眼泪,不敢再看。
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十分动情,“大冷天的,这么出去多遭罪啊……”
“慎言,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何青亭虎着脸道,似乎有些不耐烦,“回了回了,叫我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就成,你们又瞎操什么心。”
老太太知道厉害,不做声了,低头抹脸,谁知马上又噗嗤一声,含泪带笑的指着他脚下,“光说我,自己装的没事儿人似的,那怎么鞋穿反了都不知道?”
何青亭低头一看,果然左右脚上鞋反着,当下老脸一红,扭身就往里走,嘴里嘟嘟囔囔的,“还不是你催的……”
后面两个女眷对视一眼,都破涕为笑。
稍后洪文和何元桥到了太医署一看,今儿要随行的同僚们都齐刷刷胖了一圈,显然都带了装备。
众人结伴去集结地点卯,确认无误后又等了两刻钟,眼见隆源帝那绘着金龙的黄色马车缓缓动了,这才爬上太医署的马车。
他们的身份特殊,随时可能被隆源帝传召,位置仅在黄马车之后,下一辆马车就是同样身负特殊使命的钦天监,之后才是一溜儿皇亲国戚。
上车之前,洪文亲眼看到那两名官员眼窝瞘偻神色肃穆,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黑乎乎的天,口中念念有词,若仔细去听时隐约能分辨出几个字“……别下雪别下雪……”
皇城距离祭天所在的云山足有两个时辰的车程,为了赶上吉时,也只好半夜就动身。
苏院使和另外两名太医都有了点年纪,半夜爬起来脑子都是糊涂的,这会儿正闭目养神,身体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摇摆。
不到一刻钟,已经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原本洪文想着难得出城一趟,还有些兴奋,可这会儿外面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乌压压一团雾气冻人,胡乱看了几眼就缩回去。
唉,想师父了,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哪里,记不记得按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