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10
隔壁房中也熄了灯,少年枕着手臂,嘴角隐隐有笑意在。
想到她便在隔壁,此时或已经安睡,他便觉得胸口有无法言说的欢喜愉悦在不断滋生,偏又矛盾地感到心中静谧安定。
沉沉昏暗中,少年闭上眼睛,俊逸的面孔之上却笑意仍在。
次日,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了身。
穿衣洗漱后,正捧着一杯温水喝时,只听得有叩门声响起。
阿珠上前开门,入目便是小七那张大大的笑脸:“许公子可是收拾妥当了?我家公子在堂下等着许公子,想邀许公子一同去早市转转呢。”
早市?
许明意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出了客房,透过二楼走道的阑干往楼下看去,果见换了一身鸦青素绸长袍的吴恙正等在堂中,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微微转头举目往楼上看去。
见得她的身影,他遂露出笑意。
许明意快步下了楼梯。
二人一同离开客栈,往早市的方向而去。
时辰虽尚早,然早集上已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晨早的青砖路上似乎还有着未散的微湿露气,两侧摊贩叫卖声交杂,一屉包子刚揭开,白鼓鼓地挤在蒸笼内,香气扑鼻而来,蒸腾着的白汽将清晨的熹光都冲得七零八落。
拥挤的人流中,许明意与吴恙紧挨着并肩而行。
感受着这份置身于市井中的热闹,与满目的烟火气息,许明意心中忽起了难以言说的触动,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侧的吴恙,却见他的视线已经在等着她了。
于这一片近在咫尺的热闹中,少年一贯疏冷贵气的眉眼似乎都沾了些平易近人之色。
四目相接之际,二人面上皆有淡淡笑意。
许明意便清楚地察觉到,他此时的心境同她是相同相通的。
此刻与他同行于这市井人流之间,她心中的感受是极复杂的。
不单只是二人之间的儿女情长,共于这喧喧世间行走的真切之感。
更多的,是对眼前这称得上热闹安乐的一幕,所生出的莫大触动,她无法拿言语细细形容这份触动究竟为何物,但她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极清晰的期盼——她期盼着,这份安乐能够长久地存续下去。
并且,不止是眼前这一处。
拥挤熙攘中,有温温凉凉的手掌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少年的手掌干净有力,正如此时初升的朝阳,仿佛可给人带来抚慰与力量。
许明意微微一怔后,缓缓反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他必然能够察觉到她此时心中所想。
有些事情注定很不容易,但总有人会去做,会尽力去做。
二人于集市之中慢慢走着,直到小七追了上来,两只手里拿着油纸包包着的热乎包子。
是从县上名声最大的一家包子铺里买回来的,单是排队等着便等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许明意咬了一口,烫烫的包子皮色白面柔,暄软带着麦香,一口就咬到了肉馅儿。
见她吃得愉悦,从不曾在街道之上站着吃过包子的吴恙遂也咬了一口。
旋即不由满意点头。
的确不错。
许明意将口中东西悉数咽下,握着手中的半个包子,看着四下景象,忽而轻声说道:“从前曾听祖父说过,他起初带兵打仗时,并未想过太多,只想着不受人欺负便可,后来他手下的人渐渐多了,占了几处城池,日子便也好过多了,用他的话来说,总算不必再受窝囊气了。”
吴恙认真听着。
“那时有一段时日,他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便生出了疑问来,常问自己,这仗再有必要再打下去吗……”
许明意边说语气里边有了笑意,“然后他便去街上溜达了一圈儿,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羊汤,肚子里暖和了,便也就有答案了——要打,打到太平为止。不然日后找不到地儿喝这么好喝的羊肉汤了可怎么办?”
吴恙也跟着笑了。
而后望向人群,道:“许将军是胸有大仁大义者,此乃天下之福。”
许明意抬眼看着少年——她相信,他也是。
在她的那场梦里,他似乎一直都在征战。
他虽好强,却也并非好战之人,那般奔波,不外乎是为了山河社稷安稳。
这一次,他们都不再是独身一人,她亦不会只是旁观者。
他们是志同且道合之人。
因此,她对接下来要走的这条路,一直很有信心,再长再难的路,一步步往前走即可,路就在他们脚下,他们正往前走着。
朝阳升过头顶,二人并肩,于长街之上缓缓前行。
至街尾处,一名随从寻了过来。
“公子。”
随从驻足行礼,低声道:“乔家人出门了,带了烧纸等物,应当是去祭拜。”
这么早?
许明意有些意外,遂看向吴恙道:“那咱们赶紧过去吧。”
吴恙点头。
小七和阿珠很快牵了马过来,一行人出了镇子,往凤鸣山的方向而去。
乔必应葬在凤鸣山后的墓地中,凤鸣县是乔家的老宅所在,乔必应未入京前,便是在这座小镇上长大,死后自是要落叶归根。
这个时辰的凤鸣山,后山处寂静无人。
许明意与吴恙骑马抄了近道,二人到时,乔家母子也只是方从青驴车上下来。
赶车的车夫是老仆打扮,他提了烧纸等物要跟着进墓地,却被一旁的青衫男人将东西接了过来,“宁叔,我同母亲前去,你且留在此处即可。”
老仆似也习惯了母子二人祭拜时不喜他人在旁打扰,“诶”了一声应下。
许明意和吴恙已快一步在乔必应之墓附近寻了隐蔽处躲藏。
后山之处,杂草乱木丛生,便于藏身之处颇多。
偷听固然很不应当,但此时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现下不知乔家人是否知晓什么内情,故而即便有意要同对方明谈却也不知如何下手,为了尽快摸清情况,唯有出此下策。
许明意透过草丛间隙看去。
乔家母子走了过来。
乔必应的墓旁周围,被收拾得十分妥帖。
她记得前日吴恙曾提过一次,乔必应之子除却每年忌日清明重阳之外,平日里至多每隔半月也会来祭祀一次。
身穿青衫的男子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还要更年轻些,身形高而偏向清瘦,面上还未蓄胡须,肤色白净,五官亦是透着股利落之气。
许明意的眼睛闪了闪。
怎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此人?
她此时还未来得及深思,只见青衫男子取出祭祀之物,先是将果子点心等贡品摆了上去。
而后跪于坟前,抬手将一壶酒缓缓倒洒在墓前。
口中边说道:“父亲,今日带的是您最爱喝的杏花酒,儿子去年亲手酿藏的,但必然比不得您的一半手艺。”
穿着驼色褙子,发髻花白的妇人跪坐在一旁,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
慢慢的,妇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声音也哽咽起来:“你怎就这般狠心……那时添儿不过才十二岁,你怎就舍得丢下我们母子,竟做下了那样的傻事……”
听着妇人不住的泣声,许明意下意识地同吴恙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母子二人看起来半点不像是在作假的模样。
如此看来,假设乔必应当年当真是假死的话,那这对母子应当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妇人和大多丈夫早去的未亡人那样伤心地埋怨着,埋怨丈夫狠心,埋怨丈夫不知顾虑他们母子。
就在许明意甚至要认为此行应当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时,一直跪在一旁未语的青衫男子忽然开了口——
“母亲难道当真认为父亲当年是抛下了我们,甘愿做出了轻生之举吗?”
妇人哭声微滞。
“父亲的为人,母亲必然比我还要更加清楚,我且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出事前夕,尚在指点我的文章,同我约定明日再看我改后如何——”青衫男子看着墓碑,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不过一日之隔,父亲竟就生出了轻生寻死的念头。”
“添儿……你莫要再胡说了!”妇人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道:“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要母亲说多少遍才肯死心?”
“儿子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察觉到的。”
男子跪在那里的背影笔挺,语气固执:“且儿子究竟是不是在胡说,母亲当真不清楚吗?还是说,正因是母亲也察觉到了什么,只因不愿让我深究,故而才一直粉饰太平……这些年来,于会试中屡试不第,难道当是儿子才疏学浅,时运不济吗?”
还是因为有人不愿他接触朝堂,有心阻挠?
第483章 至交
“够了!”妇人惊惧不定地低声呵斥,阻止了他再说下去,悲痛道:“你若真有几分孝心,就该早日成家,替乔家延续香火,如此方能让你父亲于九泉之下得以安息瞑目……而非是终日疑心那些毫无用处的旧事!”
“母亲竟还看不清吗?”
青衫男子语气定定:“非是儿子终日疑心,而是此事这些年来一直于无形之中影响甚至是操纵着咱们乔家的一切,难道一味装作不知,便可安稳无虞吗?况且若父亲当年之死当真另有蹊跷,身为人子则更该查明真相,明知生父枉死而让真相埋没,才是真正的不孝。”
“你……”妇人唇色微青,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不匀地捂住了胸口。
男子已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母亲……”
“你难道真要将母亲气死才甘心吗……”妇人眼泪直流,紧紧抓着他一只手臂道,低声劝道:“当年之事谁也不知真相,你即便要查,又要从何查起?添儿,你也该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母亲只想让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这必然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你答应母亲,从此再不提此事了可好?”
对上老母那双浑浑泪眼,男子一颗心坠得极沉,若不是顾及母亲尚在,他不敢贸然有所举动的话,他这些年又岂会只将此事藏在心里,只敢在父亲坟前提几句?
至于成家……
男子在心底苦笑。
他在根本不知全部真相的局面下,时常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恐哪日便会有祸事临头,又怎敢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