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皇上,我们要做‘百花齐放’?”杨慎一句话问出来,激动的脸通红。
皇上乜他一眼,一副忒嫌弃的小样儿:“你就一朵‘小花’,不和百花争艳,也成。”
杨慎:“!!!”
杨慎表示他也是有大理想的人。
“皇上,臣一定不负所托。”
如果大明真有一场“文艺复兴”,他们就是那类似春秋时期的大圣人,激动,太激动,激动之下,一伙儿人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打包行李,干活!
十一月里,皇上送走这些闹心的人,可算是安静下来。
当然,皇上自己该怎么挨打,还是怎么挨打。
大明人看小报,都心疼他们皇上吃苦,只能自己努力加油,叫皇上少操心。皇上吸吸鼻子,为了不再狼狈被打,只能更努力练功,然后那小身板就更疼……
然后皇上有空儿琢磨“世人畏果、圣人畏因。”
一会儿自恋,将来他的继承人,一定和他一样聪明。
一会儿担忧——皇上一个八岁的孩子,考虑到皇位传承的事情,害怕,万一,继承人不乖,万一,和宪宗皇帝一样?
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几遭战火,几家兴起几家衰败,世人都因为孔家的事情思考,思考世家的存在,皇上也思考啊。
吕柟,皇上在湖广就关注的大家,当今与王守仁相抗衡的著名理学家。实际上,他更是气学派领袖人物,关中学派在江南的代言人。
以文传道、文风质朴,质实意充,一腔浩然正气。写文章,不故作窈窕恍惚高深,也不板起来面孔做道学先生,品性醇雅、辞气安详。
为人为官治学,不敷衍了事,不趋炎附势,更不气馁颓废,而是一颗真诚热爱的心入世,教化、鼓励人。
“西邻之人有五子焉。一子朴,一子敏,一子矇,一子偻,一子跛。乃使朴者农,敏者贾,矇者卜,偻者绩,跛者纺,五子者皆不患于衣食焉。”是他给皇上讲学时的谏言。
意思是,西边邻居家,有五个儿子。一个儿子老实,一个儿子聪明,一个儿子瞎,一个儿子驼背,一个儿子瘸。老实的务农,聪明的经商,瞎子卜卦算命,驼背搓麻绳,瘸子纺线,这样,都不为衣食发愁。
总结:读书人修身、行仁、治世、救民。力求百姓足、士风端。人人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皇上就问:“那聪明的欺负老实的,瘸子欺负瞎子,怎么办?若那瞎子吃不饱饭,怎么办?”
于是吕柟等等南京文人认为,皇上的想法叛逆,大明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都守着基本的道德。
皇上小脑袋一扬:“刑部的案子,天天破不完。”
文人们自觉皇上的认知偏激,知道皇上就听大公子的话,就有吕柟责无旁贷,成功地堵住徐大公子。
夕阳西下,倦鸟归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徐大公子慢悠悠的脚步,更跨过大门影壁,叫吕柟一把拉住。
吕柟单刀直入:“请问大公子,道德和律法、治世与救民,何解?”
徐大公子那就问出自己的问题:“道德?什么样的道德?律法?大明律的修订至今没有结论。治世与救民,为何要分开?”
吕柟一个五十多岁的倔强文人,学富五车,自认比当世任何大家都有底气,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问住。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大声回答,各种辩论。可如今,他到底也是,被大明这番动静惊住,开始从另外一方面思考。
徐景珩了然,微微笑,一双眼睛清清朗朗、潇潇然。
“吕先生讲学,常说‘言有教,动有法’。徐某的体会,吕先生是一位儒者,其文或叙经典,或明政术,体现的是儒家入世情怀,是为‘入道见志、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怀抱民胞物与、兼济天下,一腔热忱厨解民於倒悬……徐某读吕先生的文章,感觉,与孟子、荀子有很多相似之处。
批判传统理学‘上达天理、下不学人事’,反对心学‘个人之心,应为仁义之心’,于治国中无法改变的现状有同情之心,更有关怀民生的一颗士族之心,又类似北宋气学张载的宗旨。”
吕柟无法回答。
同情之心,他同情的是谁?“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孟子、荀子、张载……的思想核心。可是……
夏天里,南京皇宫热晕人。因为都不知道皇上会在南京这么久,没有准备避暑的园子,皇上也不想花银子临时修缮,就住到皇城南靠秦淮河的地方,南京的文人大家们也都聚集到这里。
一代代老魏国公们退休养老的院子,果然住着舒坦。
白墙黛瓦,淡雅闲适,树木繁茂,地处皇城南墙,挨着秦淮河,却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不是刻意去找,很难发现。整条小巷的清幽,与旁边大功坊一带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上住着就不想去住皇宫,到现在还没搬。于是南京的大家文人、文物群臣,也聚集这里。
百年的沧桑变化和浓郁的文化气息,典型南京民居的百年老宅,不光以它特有的魅力征服皇上,任何人行走其中,一颗浮躁的心,都会迅速地安静下来。
而南京的建筑风格,也最是反映金陵大家士绅阶层的,文化品位和伦理观念。整体布局严格地按照宗法观念、家族制度,讲究子孙满堂、数代同堂,规模庞大、等级森严,各类用房的位置、装修、面积、造型等等,都具有统一的等级规定。
这是现实。
如同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大乐意拜孔子,不光不拜孟子,还要除去孟子的圣人之位,焚烧孟子的书籍一般。
气学派和理学派,在北宋同时出现,为何一个奄奄一息,一个发展成今日之威势?
当今的大明,顶尖大家都隐约意识到,程朱理学的衰落。
这衰落,不是从皇上登基开始,在几十年前就有苗头,南方的感受最明显,否则为何会出现王守仁的心学炽盛?
吕柟和很多迷茫之人一样,生逢其中。
面对理学衰落、心学动荡无法推广,如此转折之际;面对讲学日盛、异端多出的学术变革风潮,正和所有有识之士一起上下求索的时候,先皇驾崩,皇上登基,好嘛,徐大公子回来了,对皇上一番教导……
他们该庆幸,皇上没有在暴君的路上走到底吗?
吕柟和其他大明文人一样,对徐景珩那真是“又爱又恨”,各种酸甜苦辣无法言语。吕柟看一眼徐大公子今儿一副酒徒的闲散打扮,呼吸间带着刚喝酒的酒香,一股气冒出来。
“天地翻个跟头,世人都蒙头转向,大公子开心乎?”
吕柟目光如电,那是一个正直无私、心怀天下的,华夏读书人身上的浩然之气。
“仕三十余年,家无长物,终身未尝有情容。独守程、朱不变者,惟吕柟与罗钦顺云。”大公子喜欢这样的人物,默然片刻,缓缓给予解释。
“程朱理学困乏支离、王、陆心学盛行江南,吕先生既没有墨守程朱,也没有独宗张载,更没有笃信陆王。
吕先生站在思想变迁、学术发展的历史潮头,和而不同、融会知新。不为玄虚高远之论,既不是程朱的先在之理,也不是张载的太虚之气,更不是陆王的灵明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假山上的一块太湖石上,呼吸一口菊花和风的清香。皇上派人来找他去用晚饭,他答复一句,邀请吕柟坐到外院的八角亭子。
下人送上来茶点,夕阳送来一层金光。
他的人悠闲地躺到红木躺椅上,接过来一杯热牛奶垫垫肠胃,面对吕柟担忧的目光,安抚一笑。
“吕先生认同理学家的天道本原、形上本体,自觉践行,其行可佩。吕先生主张的‘理气非二’的阴阳变易,也是‘道体’。
理学、心学、都是道体。理学向‘天’看,心学向‘心’看,吕先生主张向‘道德和民生’看……吕先生,这都是读书人的学说。”
他的眼里,有一种安静,满天的万千星子,璀璨冷漠地看着人间,自在地闪烁光芒。
吕柟看懂了,也听懂了——这天下,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一亿四千万人,有多少读书人?不读书,就不是人?春秋时期以前的夏商周,都不是人?
人类总是以为自己在进步,比古人进步。若真的进步,何苦抱着两千年前的文化不放?
吕柟蓦然心口一窒,定定地注视他,目光里带着一种痛苦和无助,深沉无助。
“都知道,孔圣人的伟大,在于教学,寓教于乐,有教无类,不是他的一个字一句话……以前吕某也一直不明白,为何从春秋时期到现在,一代代人都意识到,孔子之学不适合华夏,为何还要尊孔?
为何道学不达田间地头,在儒释道三家的争斗中,始终处于下风?”
吕柟苦笑:“因为孔子之学更符合国家学、权利学,更符合复杂的人性……这是基于人性的基础上,对生灵最大的哀悯。”
“……一代代不是不知道,然无能为力。要修道,要先吃肚子。人人都吃饱肚子,吃的干净雅致,不难,也太难。用儒学好,老百姓只要不闹事,有一口饭吃不全饿死,那就可以……这也就是儒释道三家合起来的,‘致君王如尧舜,使万民免饥荒’。”
免饥荒,不是吃好喝好。
人的世界,和狮子、蚂蚁的世界一样,和这天下各地方的建筑一样,等级分明。
为什么说华夏儒释道三家结合的文化最好,为什么说华夏文化是地球东方的最好?就因为华夏文化中的,这份对底层的哀悯。
佛家——老百姓饿死也没事,修下辈子。所以印度也摒弃佛家——底层老百姓都饿死了,中上层的日子怎么过?印度的婆娑教——干脆直接划分人等,要下等人都死心塌地地,期待投胎过下辈子。
他说着说着,想着想着,一句话卡在喉咙,导致他的声音略干涩。
他的眼里也有了那份哀悯,也有一种诞生于这份哀悯的光亮。
“皇上好,大明盛世可期。大公子知道,唯一可以和华夏文化类比的是,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八股科举再不好,也给于底层百姓一个希望。皇上改革科举,只添加工科考试,不废除八股科举。为什么如今要动张家和孔家?”
“大明伦理和道德的一部分动荡,‘父传子子传孙,父以子荣,子以父荣……’无以为继,纲常何在?
下官知道心学好,江南大部分文人都喊着解放人性。可他们,哪一个真正懂心学?长此以往,道德何在?”
吕柟认为,王守仁那样的完美人,天下压根就没有几个。
山里的狮子一出生,就有出身、教育、体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人类也一样。
学儒家,只学会精致利己,哪里记得“天下万民”的大道?
学理学,只学会钓名沽誉的双标,哪里还记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宽容?
学心学,只学会躺在祖先的名头下,父辈留下来的土地租税上,可劲儿挥霍银子,天天泡在酒肉池林里,无视人间疾苦……,何来性灵之明?
“圣人哀悯天下人,皇上是不出世的明君,大明人即将做到‘免饥荒’,甚至吃饱肚子,读书进学,这不是很好?哪里不够好?我知道大公子要天下人都开启智慧,如何可能?”
皇上、文老先生……一大伙儿人,魏国公、南京的文人大家,一伙儿人,都围在亭子周围,都等徐景珩的回答。
徐景珩的声音,清冷孤寒,仿若冬天里大雪中的梅花幽香。
“徐某相信,‘人心富贵、人性繁华’。大明人,都很好,都很可爱。
很多人说,人心莫测,人性自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认知,我们听不同的声音,容纳不同的声音。徐某个人的看法,人有体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但是,若在相同的环境下、教育下,这个‘不同’有多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中,飘忽悠远、深邃不可见。
“自古以来,圣人几个?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体力智力心力相差无几。”
诸位历经人事沧桑,还有这份公心,不就说明人性的好?所有忽视人本能中的复杂性,去说人心莫测、人性自私,都是耍流氓。
和之前有人鼓吹秦始皇一样,利用百姓慕强的心理,辨别能力不高,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有人,听得愣住。
大公子,对人心看得太透,叫人有一种灵魂chi裸裸地,站在朗朗乾坤下,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唯有皇上重重点小脑袋,默默地想:“兴王就是大流氓。兴王自己自私,就说天下人都自私,好像这么说,他就没有错儿一般。”
“秦始皇杀人,他是皇帝,当然杀人,我要是皇帝,我也杀人。秦始皇修长城,应该,六国俘虏当然去出苦力……弱者就是活该,败者就是活该,这是大明人该有的想法吗?酷吏迫害百姓,也是应该?
贪官贪赃枉法的时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安慰自己。恶人损人利己的时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理直气壮。导致老百姓也说‘人都是自私的,不怨贪官贪财,不怪恶人做恶事……’
这些,提前获得利益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发明的病毒,于国于家,都是大害。却大行其道,是何原因?”
他的眉眼安静,慢慢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叫所有人听得心里一震。
其他人呆呆的无法思考。
自恋·皇上默默告诉自己:“朱载垣英明、朱载垣圣明。”
徐景珩看一眼皇上,声音里有了一丝丝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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