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皇上眨巴眼睛,好似明白几分。
“徐景珩,朕知道。”皇上转头看徐景珩,发现他眉眼都是笑儿,窝到他怀里耍赖地闹腾。
徐景珩在告诉他,欧阳询是书法家,在书法的世界里封神。他是皇帝,写字只是用途,若不爱好,就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
皇上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的心里,自己做皇帝,就是类似大明人打铁烧窑的活儿,他要封神,在自己的事情里封神,要给徐景珩报仇。
皇上的一颗心定下来,这几天的松散消去,专专心心地学习做功课,每天保证一定的时间练功。
这头,九月九重阳节过去,北京城人都翘首以盼皇上的生日到来。
北京城外,大明在湖广的土地改革开始。南海的谈判,因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让步,进入正式签约阶段。河套战场上,王守仁将军收到消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桂萼和张璁都有经验,也有得罪天下人的胆气。湖广人因为皇上的一道圣旨接受土地改革,各州各县的地方官真就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好!好!
高兴异常的王守仁将军出去骑马一抒胸臆:“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愁来步前庭,仰视行云驰。行云随长风,飘飘去何之……”
跟来保护的常绍小侯爷嘻嘻笑:“王将军倒是和指挥使一心。我听说现在大明人都唱唐伯虎的诗词。”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常绍唱得摇头晃脑,还点评道:“指挥使的曲,杨钦差的词,都不够接地气,大明人都梦想唐伯虎的生活。”
王守仁大笑:“接地气好。不要学我和你们指挥使。”
常绍却是更笑:“指挥使也这么说。心学不宜推广。指挥使和谢丕安排,大明若要在诗词上下功夫,可以和皇上学一学,指挥使说皇上的‘诗’:‘我一哭,春天才下雨’,就很有意境。还说要发展话本儿。”
王守仁听得惊讶,转念一想就明白,唐宋宋词的五言七言,后人很难超越。文化复古,不是硬套古人的帽子,而是要创新。如今大明的大白话诗词兴旺,戏曲文化发达,民风大胆,民间小调多不胜数,民间故事也多……
王守仁对此很是支持:“民间故事都写出来才是好。那《三国演义》《水浒传》就挺好。”
常绍眉头拧巴:“之前就是有不少人看了《水浒传》,才瞎折腾。礼部几次要禁止这本书,一直犹豫。”
王守仁摇头:“农户们起事,是因为饿肚子,生活没有希望。不是因为一本书。湖广土地改革,辐射到江南和西南,再加上山西和四川的动静,大半个大明人都会粮食大增,吃饱肚子,喝个小酒,老婆孩子热炕头,谁去瞎折腾?”
常绍细长的眼睛一眯,回忆他在江南时候看到的情景,不无担忧:“江南如今应该又有大变样,特别是沿海。南北差距越发拉大……”
王守仁对此也担心,待要说话,有侍卫来报说,一个军户因为父亲病了需要银子,用盐巴和铁锅与蒙古人交易好马转卖,赶紧去处理。
大明和蒙古的谈判刚刚开始,两方百姓就忍不住了,王守仁如今就是做一个县令的活儿,天天忙乎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皇上收到王守仁、邓继坤、常绍……从河套送来的生日贺礼,还有王守仁有关于工科学院和藏书楼的建议,眯着眼睛思考一会儿,决定不着急。
内阁六部九卿,好似故意忘记工科学院和藏书楼的事情。湖广的匠人们都不敢冒头。徐景珩建议暂时缓一缓,等清丈土地之后再看情况,王守仁也是这个意思。皇上记得,南京方面,以魏国公为代表的开明派,也是这个意思。
皇上按下心来,安心过生日。不过皇上在生日之前,却是见到一个人,叫皇上再也没有过生日的欢喜。
藩属国使节进京,有鸿胪寺和礼部招待,皇上找一个日子统一宴请一次即可,可是宗室们进京,皇上需要挨个召见。
这一次,大明三十个亲王,几百个郡王……都亲自来,或者派人来,反正都诚意足足。皇上在九月九重阳那天,领着他们上千人,一起祭拜一次太庙,再根据礼部的安排,一天见一个。
这些亲王郡王,当然也不光是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活着的公主们……都见。
仁和公主,宪宗皇帝长女,下嫁鸿胪寺少卿齐佑之子齐世美,两人生有五个儿子。除去公主的胭脂田,还有孝宗皇帝赠公主三河县庄地二百一十五顷,武清县利上屯地二百九十四顷……
永康公主,宪宗次女,下嫁代州人、国子监监生崔儒之子崔元。生有两男,嫁妆田也很多超额。
还有英宗皇帝的女儿中,活着的隆庆公主、淳安公主。这些公主们,都住在西临王府井大街,东至校尉胡同,北到金鱼胡同,南至帅府园胡同的,十王府。也是皇子们没有就藩之前的住处,如今也是宗室们在京的住处之一。
皇上倒是没有拦住他们不见面,皇上对于这些活着、去世的公主驸马们,以及他们的后人们,挺高兴于他们乖乖地配合土地改革,并不想去管他们的日常。
可是皇上的大度,引发一个人的大胆。山西庆成王还没去见皇上,只亲耳听着,亲眼见着,对见皇上的事儿心里有了底气,却又到底不安。
庆成王实在太怕皇上。他琢磨着,他要在见皇上之前,见一见指挥使徐景珩活得好好的,那才真的放心——皇上大度,一定不会责罚我。
可是指挥使不是那么好见的。他一个宗室王爷,能见皇上,不好去见任何勋贵外戚、文武大臣,更不好去见锦衣卫指挥使。于是庆成王的幕僚们给他出一个主意。
九月十三上午,秋高气爽、太阳高照。庆成王青衣小帽,跟在自家酿酒师的身后,装扮成山西一家酿酒师的小厮,偷偷摸摸地进来宅子。
山西汾酒出名,这一次庆成王带很多土特产进京,自然少不了汾酒,指挥使爱喝酒……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到宅子门口,锦衣卫侍卫们就认出来他。
侍卫们拦住人,紧急通知指挥使,指挥使徐景珩面色安静:“庆成王亲来,自要见。”
侍卫犹豫,可是徐景珩只安慰他:“无妨。”
侍卫们担心,庆成王的动作,不光是他们发觉,东西厂必然也发觉,进进出出的大臣们也会发觉,锦衣卫并不想给任何一方留下口实,就问:“属下去通知指挥同知?”
徐景珩失笑:“好。”
通知指挥同知余庆,余庆护卫在皇上身边,这就是告诉皇上,变相地半公开这个事儿,徐景珩知道侍卫们的心意,也没制止。
余庆收到通知,眉心紧皱。皇上正在和内阁阁老们议事,山东巡抚上书,请求大明在山东建第五个市舶司,内阁犯愁,不想答应,却也知道,山东沿海兴建港口一事,已成趋势……
外院还有礼部尚书金献民拿着章程,有关于生日当天的礼仪流程等等,等候召见,余庆心里着急,不停地给皇上挤眼睛,皇上一转头:“???”
皇上无视阁老们对余庆的“怒目而视”,一个尿遁大法来到更衣间,听余庆说庆成王来了,徐景珩还亲自见了,顿时着急。
皇上也顾不得其他,吩咐张佐照顾阁老们等候,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一路小跑来到徐景珩的院子,刚冲到书房门口,就看到徐景珩一身月白宽袍大袖,长身玉立,和白白胖胖的福气人儿·庆成王对视,给庆成王行礼,庆成王对着徐景珩哭得眼泪汪汪……
皇上眼睛瞪圆。
庆成王为何要见徐景珩?徐景珩为何要见庆成王?皇上瞬间想起,庆成王无端地自己要求退回土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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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皇上面容一肃。
不光皇上第一反应这么想,所有发觉这两人见面的人,都这么想——好哇,就知道庆成王是因为徐景珩才有的决定!
皇上倒是相信徐景珩说,他没掺和,那就没掺和。可皇上直觉,这还是和徐景珩有关。皇上的小脑袋瓜转得快,临门一脚也没有直接冲进去,一个拐弯,飞到书房外头的小池塘。
威胁侍卫们和下人们都不许吱声,提起来轻功一个飞掠,仗着人小,正好钻进来外书房半开的窗户,皇上贴在外书房的墙边站好,屏住呼吸,竖着小耳朵听。
两个人落座撩起衣袍的声音,徐景珩那慢悠悠中带着孤清的金玉之声,“听闻山西庆成王,噩梦半个月,不知可有好转?”
皇上心里一跳,就听到庆成王又哭,一口带着山西口音的官话,声音哽咽,似乎是感动于这般问话。
“指挥使也知道?也是,指挥使一定知道。”庆成王觉得,这大明要是有什么事情,指挥使不知道,那才是奇怪的事。庆成王掏出来手帕擦擦眼泪:“我一连做噩梦半个多月,每次都梦到自己被抄家……”
皇上:“???”
“皇上抄家,那是真可怕。一大家子,三千多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宅子也变成学院,也没有住的,一起去大街上要饭……”
皇上:“!!!”
徐景珩没有说话。皇上似乎感觉到徐景珩的眼角余光扫过,一眼看到秋日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自己投下的阴影——小小的影子,正好落在书房里外间的纱帘边上,庆成王背坐不会发现,但徐景珩一定会发现。
一阵小风吹进来,衣摆和衣袖飘动,影子也动——皇上的心脏“砰砰”跳,急得额头冒细汗,呼吸都没有,却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听——如此这般,皇上心里头又委屈,都说他人小不告诉他,要他想知道点事情只能偷听!
皇上一这么想,瞬间理直气也壮!
徐景珩感受到皇上身上的气息变化,默然不语。他身上的悠闲保持不住,却是叫庆成王误会,以为自己说的话,引起指挥使的注意和在意,顿时两行眼泪溪流一般。
“指挥使,你一定要身体好好的。我梦到,你一来北京就身体不好,还……还……”
还没撑过四月份的大劫。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微微叹气。
庆成王圆圆胖胖的脸僵住,身体也僵住,眼里含着眼泪,脸上带着鼻涕,惊呆。
“指挥使……”指挥使你猜到了?
徐景珩笑出来:“本来没有,见到王爷,明白。”
庆成王顿时放下心来——徐景珩这样的人物,看到他就明白,那很正常。
庆成王的肥爪子抓住徐景珩的衣袖,哭着祈求:“徐大公子,指挥使,你可要好好活着~~~你不知道……”庆成王的眼前又浮现皇上那双眼睛,眼睛里冒出来恐惧,整个胖胖的身体都颤抖……
这份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恐惧,叫徐景珩看一眼,就一颗心不停地抽痛。
疼爱着,宠爱着全心护着的孩子,变成那般模样,叫徐景珩如何不心痛?
徐景珩轻轻一闭眼。再睁开,凝目注视庆成王,无声的安抚。待庆成王平静下来,眼睛微合,缓缓开口:“这是一个梦。王爷有福气之人,太~祖皇帝给王爷预警,王爷懂了,做到了,王爷的大福气,在后头。”
他的目光落在庆成王的身上,又似乎落在虚空中,一字一顿的,说的极其慢,好似有一种莫名的规律,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说庆成王听着面容恍惚,面带微笑,好似梦到自己一生最幸福安全的时刻,就是皇上听着,都要睡着。
就感觉,仿若胎儿时期在母亲身体里,每次都害怕被流掉,可每次又潜意识里相信,相信徐景珩,相信有徐景珩在,自己就是安全。
其实皇上那个时候,一个几斤重的小胎儿,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本能。可就因为是本能,他记得最深刻。
此时此刻的皇上,也是。
皇上不明白庆成王话里的恐惧,也不知道徐景珩明白了什么,就感觉,一颗心温温暖暖的,明媚的太阳光、秋风的香气、徐景珩的声音……都要他整个人都是幸福安全,想哭。
皇上哭的无声无息,泪流满脸,自己都没有察觉。庆成王哭得声势浩大,眼泪鼻涕的狼狈不堪,似乎要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挣扎惊惧,都哭出来。
庆成王哭得一个小孩子一般,哭得痛快淋漓,哭得打嗝儿,最后哭着睡着。
徐景珩唤进来门口的侍卫,通知庆成王带来的人,来照顾庆成王。等呼呼大睡的庆成王被抬着出去书房,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一步一步,走去外书房。
外书房里,皇上已经哭湿了前襟,那泪水,和庆成王一样多。
徐景珩看一眼,面色一变。感受皇上身上的气息,放下心来,又忍不住笑出来。
徐景珩抱着皇上,轻轻给他拍拍后背,顺顺气儿,皇上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好似小婴儿一般乖巧。
整个书房,整个天地都是静谧无声,太阳光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重合的影子。
良久良久……良久良久……皇上还是没有动静,徐景珩纳闷,放开皇上的脑袋一看,睡着了。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又笑。这般睡着,果然小猪崽一般。他也没动弹,就这样抱着皇上,察觉皇上因为他的动作睡得不安稳,赶紧再拍拍后背哄哄。
仿若哄着一个几月大的小娃娃一般。徐景珩知道,等皇上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庆成王身上的情况,庆成王的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他也不想去隐瞒,只想皇上在召见庆成王之前,缓一缓。
投胎,挣扎出生,短短十个月的经历,冷了热了不舒服了……都刻在身体里、灵魂里,融合进本能,只能去慢慢治愈,慢慢放下。所以即使强大如徐景珩,有时候也恍然觉得,类似庆成王这般灵智不开,乃是真大福气。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更是抱紧怀里的孩子。
皇上饱饱地睡一觉,被天空中的打雷声惊醒。皇上面对徐景珩的眼神儿,也顾不得去和那“天”置气,赶紧地给徐景珩揉按双腿。
双手动作不停,嘴上还特不讲道理地唠叨:“我睡着了,徐景珩抱着我去榻上睡啊。徐景珩抱不动,要余庆抱啊。”
徐景珩躺在躺椅上,用完一杯水,一碗参汤,双腿还是麻得没有知觉,待要说话,却叫皇上按到腿上一个穴位,那酸爽劲儿,刺激的他眉头一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皇上一看,赶紧给用内力缓一缓,更是小大人地唠叨:“徐景珩不能久站不能久坐,要注意身体啊。”
皇上鼓着腮帮子,眉心紧皱,好似浑身不舒坦的人是他自己,徐景珩已经不想和熊孩子说话。
“皇上,四位阁老,礼部尚书,都还在等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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