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待雍正爷问明了,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用晚点,就叫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手里捧了厚厚一摞东西,进门后小心翼翼搁在案上。
宋嘉书在旁一看,原来是阿哥们的功课:从他们每日练得大字,到默写的功课并写的策论文章,皇上居然都要收起来看,故而是厚度可观的一摞子。
“朕算着今日的时辰早了点,你这里大约还没备好晚点,便叫苏培盛带着阿哥们的功课过来。”工作狂雍正爷对自己没有浪费任何碎片时间,表示满意。
苏培盛又从身后小徒弟抱着的匣子里捧出笔墨来,然后给熹妃娘娘让开位置。
宋嘉书上来磨了一会儿墨。
却见皇上边用朱笔画圈边无意识的展动肩膀,似乎有些酸痛不适,就放下墨块,重新擦了手,然后问道:“皇上,臣妾给您捶捶吧。”
皇上点头。
且说自打那日晚上被熹妃捶了之后,雍正爷还真觉得臂膀放松了些。于是次日批完折子累了,便也叫宫人来给自己捶捶。宫人自懂规矩,拿着美人拳小心翼翼给皇上捶起来。
皇上总觉得差那么点力道,以为是宫女无力,便换了太监,谁知也是如此。
再让宫人们放下美人捶上手捶,宫人们俱是吓得魂飞魄散,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苏培盛张有德都不敢,皇上也就罢了。
于是每回见了熹妃,皇上都等着她给自己捶。
偏生雍正爷还有点不好意思说,每次就都活动活动肩膀,果然熹妃就会主动提出要给自己捶一下。
此刻皇上只是矜持的颔首:“也好。”
等肩膀上熟悉的让人带点微疼的力度传来,皇上不由心道:别看熹妃身量不丰,但还挺有劲。
还偏得这种带点痛觉的捶,过后才能舒服,觉得像是纠结在一起的肌肉被各自疏散回原处。宫人那般不轻不重的捶打,当时是舒服的,但过后也没什么用。
宫人们也是冤枉,他们虽明白,但谁也不敢用力啊,把龙体捶疼了,他们不得掉脑袋啊。
且说宋嘉书为了方便用力,就跪坐在榻上,正好能从皇上的肩膀上,看到阿哥们的功课。
旁的她也不太懂,但弘历的字确实写得不错,皇上也圈了几个红圈以示表扬。只是皇上大约是正在被捶的缘故,这个圈有点波动圈的感觉。
到了弘昼的字,皇上看了几眼,就道:“先停停。”
宋嘉书停手,活动了下手腕,见皇上在纸上用力写下三个字:“不用心!”,不由要为弘昼祈祷片刻。
待到用晚点的时候,宋嘉书才解放了双手,揉了揉手腕上桌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
既非饮酒,皇上也只是如常吃了晚点。
待饭后用茶时,忽然道:“之前要为弘历寻宫女一事,因他进宫而未行,如今你跟耿氏都该上心些才是。”
宋嘉书几乎是一拍脑袋:这两个月总觉得忘了件什么事儿呢。
皇上更道:“朕已经在留意满八旗好人家的适龄女儿,看上两年,也好给弘历指婚了。”
说完儿子的事儿,宋嘉书就见皇上眉心微微一蜷。
她现在已经能看懂皇上一部分微表情了,虽然他没露出烦恼的样子,但他接下来要说的必然不是什么顺心的事儿。
果然,皇上道:“太后近日气色饮食如何?”
宋嘉书心道,我见太后实在不多,皇上要真想问,应该问皇后。
只是大白鹦鹉事件后,皇上与皇后之间更见冷淡,除非公开场合,帝后两人几乎都不再说话。
宋嘉书只好道:“八日前太后娘娘准了臣妾们入永和宫请安,当时娘娘倒是能起身坐着与妾身等人说话了。”主要是太后坐起来指着年氏斥责了两句,听着底气还挺足。
皇上沉默片刻,便道:“太后不肯常见你们也好。日后你也记得,太后心情欠佳,若是无故迁怒于你们,也不要跟太后辩驳顶撞。”顿了顿又嘱咐道:“但也不要太老实了,就任打任罚的。要是太后罚跪时候长了,别等着跪坏了自己才说,就早晕一晕罢。”
宋嘉书忍不住失笑,想不到雍正爷居然会这样躲懒的法子。
然后福身道:“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太后娘娘慈和,如何会无故惩罚臣妾呢。”
皇上可以这么说他自己的额娘,但作为众多儿媳妇的一个,宋嘉书可不能顺着这话说:啊,没错,你亲娘就是有毛病,总是想找大家的麻烦。
于是冠冕堂皇的回了一句话。
而皇上看钮祜禄氏一如既往的柔和温文,也有点发愁,只盼钮祜禄氏一贯聪明,可别关键时刻太老实了。
若说现在,宋嘉书还不明白,皇上特意来嘱咐她一回是为什么,那么很快,她就明白了。
——
时光飞逝,展眼到了清明节当日。
先帝新丧不足年,这个清明自然是要隆重祭拜的。只是先帝爷如今还未葬入景陵,皇上便摆全幅仪驾,带领诸兄弟们并皇子们前往寿皇殿祭拜先帝爷。
在景山寿皇殿内,皇上自然也遇到了 ‘奉旨闭门读书正心性’,兼给先帝守灵柩的十四爷。
兄弟两个相见,并没有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相反,十四爷依旧桀骜不驯,言辞间对这三个月的禁闭怨气极深,当着诸亲王皇子们,都对皇上多有顶撞。最后还赌气对皇上道,若是容不下他,大可以让他回西北去,从此后他再不回京便是。
皇上龙颜大怒。
当即把十四爷撵出京城。不过不是让他去西北,天高皇帝远的当大将军王。而是罚他去景陵幽禁思过。
说到这个惩罚,便不得不提一提寿皇殿和景陵的地理位置问题。
十四爷如今的‘闭门思过’地点寿皇殿,到底还在皇城之内,地处尊贵之所,且有宫人服侍。
但景陵作为先帝爷早早定下的吉位灵穴,可不在京城内,而在河北遵化县,直接就下乡了。
且此时景陵还在紧锣密鼓的施工,进行最后的修缮,争取让先帝爷早日‘入住’。
故而景陵处哪里有什么好的居所,比之在皇城内的寿皇殿自然是格外荒寂凄凉,什么配套的基础设施都没有,简直就相当于发配。
并且,皇上还给了十四一个任务,叫他监督工匠施工——去当包工头了。
此事一出,本已能坐起来的太后当即倒了下去。
而宋嘉书也难得体会了一把焦虑到吃不下饭的感觉,原因无他,只因负责押送十四爷往景陵去的将士,便是弘历带队。
现在宋嘉书明白,为什么皇上特意来说过一回太后惩罚的问题了。
果然,太后病中,妃嫔们去请安问候的时候,太后的火力就对准宋嘉书来了。
宋嘉书一跃超过年氏,成为在太后跟前待遇最惨的人。
与面对齐妃或是武氏,或者任何人都不同,面对太后,宋嘉书没法提裙子跑,也没法开口怼一怼对方,只能认虐,很是过了两天水深火热的日子。
好在太后这回不是装病,而是气怒攻心真的病了,没什么体力折腾。
而太后仅存的体力还要用在刀刃上,用在跟皇上交涉怎么把老十四捞回来的问题上。
所以宋嘉书虽然承受了一波炮火,但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耿氏特意来安慰她的时候,宋嘉书只莞尔道:“没事儿,咱们看的戏文上,那位格外英勇八战八捷,把吐蕃一路打回老家去的娄大将军,不是还创了个成语叫唾面自干吗,我这点算什么呀,只是毛毛雨啦。”
而在皇上下一回召她去养心殿的时候,宋嘉书又把原话说了一遍,雍正爷在烦恼中都忍不住笑了笑:“你不过后宫女子,倒把自己比成娄师德了。真不知你素日都看些什么戏文杂书。”
又见熹妃难得心大,甭管心里如何,面上到底绷住了没有抱屈,皇上就想着赏点什么。
于是道:“朕瞧着你方才赏玩那那紫玉雕的如意来着,既然喜欢,就拿回景仁宫摆着日日看吧。”
宋嘉书谢恩:终于,这把紫玉如意是我的了!
——
今年京城的天儿热得早。
才临近五月,就热的人白日完全不想出门。体弱不耐暑气如年贵妃和七阿哥,都已经开始用冰了。
宋嘉书这里也已然摆出风轮,先以凉爽的深井水遍洒去热,若再觉炎热,便也要开始摆冰。
白宁在旁边整理夏日的帐子,边悄悄道:“听太医院说,这天气一热,太后娘娘的身子更不好了,连药也吃不下去,如今都是熬两份,预备着太后娘娘吐一份。”
如今她们入宫也六个月了,在当今圣上颇为荒芜的后宫中,熹妃位份既高,又是宫里数二(年贵妃当仁不让的数一)得皇上青眼,白宁便也重新建立了一套信息情报系统,渐渐的也能知道外面的信儿,不再是只坐等人说了。
白南想起之前太后对自家娘娘的态度,忍不住想噘嘴,然而进了宫到底把脾气收敛了些就没敢。
宋嘉书只需太后无暇找她的麻烦即可:她是真不明白了,这天下所有的女人,尤其是入了皇室的女人,终极目标大略相等,就是做太后。
毕竟皇后一般是靠爹靠祖宗出身决定的,自己奋斗不了。
但太后却是靠自己生的儿子决定的,还是有很大奋斗空间的。
如今太后可以说是站在了天下女人的顶端,好好做她的太后娘娘多好呢,偏要跟儿子对着干——主要是这还是亲生的儿子。
可见正如圣经所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自先秦而有之,到今日也不稀罕。那样偏心的母亲,姜氏不是第一个,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且说宋嘉书近来还真把《左传》翻出来,又细细看了一遍郑伯克段于鄢。
从前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千古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知道的故事,也是庄公隐忍并名正言顺杀共叔段的过程。
这回再看,主要想看的却是庄公杀了弟弟后,与生母关系的结局。
与此同时,想起郑伯克段于鄢故事的,不仅仅宋嘉书一个。
太后和皇上,这天下至尊的母子两人,正在永和宫彼此对坐。
太后在后宫多年,并非大字不识不通文墨的妇人。
此时都不必皇上翻开指出,皇上只是放下一本左传,太后就忍不住勃然而怒,拂袖将书本掷落在地:“皇上是讽刺哀家如同姜氏般为人吗?!”
在太后看来,她虽然偏爱十四,但绝不是姜氏这般过分的讨要,她只是想让皇上对十四好一点,甚至现在要求都降低了,你不用对十四多好,你好歹把他给放了呢。
太后深深叹息,冷道:“还是皇上要如庄公般发誓,与生母:‘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雍正爷不理会太后掷在地上的左传。
他只是道:“朕只是要告诉皇额娘,朕不会做庄公,不会纵容十四不断犯错就为了日后能名正言顺的要了他的命。”
太后的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有些晦暗。
听到‘要了他的命’几个字,更是有些悚然,皇上能说出不会要他的命这样的话,就说明心里转过这个念头。
难道皇上真的想过要杀了自己亲弟弟吗。
太后还不及反应,只听皇上继续道:“所以,朕也不会跟庄公一样,虽说了不到黄泉永不相见的话,却还是忍不住让人挖出地底隧道,与姜氏相见。”他脸上带了一丝冷笑,显得更像一个皇帝在政敌面前额,而非一个儿子在母亲面前。
当年的郑庄公,虽然发下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毒誓,但到底不忍,听了颍考叔的法子,挖地道挖出了地底下的水,自欺这就算是到了黄泉,不算违背誓言。
母子二人前嫌尽弃,重归于好。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皇上轻轻重复了一下庄公的话。
之后却是摇了摇头:“如此这般,也实无用也。”
待皇上离去后,进门服侍的宫人才敢入内,见太后娘娘只是枯坐在榻上,宫人便蹑手蹑脚过去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