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见地上还有一本书,宫人们不识字,自然捡起来,轻轻搁在桌上。
太后重新拿起这本《左传》。
被庄公放出地道的姜氏,似乎已经忘记了小儿子的死,也跟着道:“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母子二人变成了从前没有过的天伦和乐的模样。
太后放下书:可惜她与皇帝都不是庄公母子这样的人。
——
若是此时有人能开了天眼,便知道,除了永和宫和景仁宫中,仍有一处在研究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廉亲王府正院。
福晋亲自端着茶点送到书房,九爷见了忙起身,勉强露出了笑容来;“又劳动八嫂了。”
“九弟尊贵,不劳动我也不成啊。”八福晋搁下茶盘。
自打雍正爷登基,九爷的脾气日益渐长,奴才都不敢往他跟前凑。
八福晋自然是不怕的,不但来上茶,还敢出言赶一赶九爷:“九弟啊,你要有话就快些说,说完了就走,也好让我们爷歇一歇。你不是不知道,新帝很是‘器重’我们爷,自打登基大典后,又把内务府交给了我们爷。凡事只要问着他,每日都不得歇着。”
八福晋这话不无嘲讽,特意把器重二字咬的很重。
皇上的登基大典,就全权交给十三,内务府一应听怡亲王调度。登基大典结束翻过年去,皇上却又让八爷去管内务府,这位新帝的心思可真是……
九爷一听就烦躁起来:“他连老十四都发配到景陵去了,何况咱们,这会子重用八哥也不是什么好心!”
廉亲王眼睛下面有一圈明显的青色:皇上这些日子不是在架空他,而是真的在用他。
而且皇上自己好像不用睡觉似的,不管白天夜里,想到什么事儿都会叫他。八爷每回夜里去养心殿等候宣见的时候,都见内里灯火通明,还有跟自己一样倒霉被叫了来加班的官员进出,跟白日一般。
并且皇上为人还特别仔细,略有不到处,便会被他挑出来。
故而这些日子,廉亲王是真的忙的要命,感觉生命力都被榨干了。
他深深觉得,再这样下去,都不用皇上对付他,他得自己过劳死了。
廉亲王甚至已经怀疑起来,忍不住腹诽道:是不是老四不舍得十三干这么多活,所以才把自己顶上来当成苦力用。
偏生皇上面上确实给了他很多恩典,又是爵位又是厚赏的,弄得八爷舆论压力很大:要是不好好干活,好像自己不识抬举似的。
尤其是对照组怡亲王,那位是真是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搞得八爷想偷懒都不成。
与八爷的忙碌对比,九爷则正好相反,完完全全被新帝闲置了。
连老十二那种透明人,都被分到内务府去干活了,偏生九爷一点差事也无,皇上甚至不许他接亲娘宜妃出来奉养。
于是九爷就更暴躁了。
这会子就暴躁道:“没想到,皇上的郑伯克段于鄢没用在十四身上,倒用在八哥身上了。”
八爷跟八福晋同时没了笑容。
毕竟叔段的下场人尽皆知。
八爷蹙眉只道:“哪怕他要捧杀,我也必不会做叔段。”
八福晋却是冷笑:“一个皇上要动手,难道还需要多少借口吗?爷与其蛰伏顺从,不如跟他闹上一闹,为了他自己的名声,皇上没准还不会要了咱们的性命。何苦要如今这虚荣耀呢。”
八爷看着窗外日盛的夏日光景,垂眸道:“先看看太后那里,还能有什么动作吧。咱们也该给太后加一加火气。”
——
四月底,藏边传来捷报,西藏衙门终于落成,从此边地也算有了国家正规政府部门统治。
驻扎西北的年羹尧和平郡王均上表恭贺皇上。而平郡王还多了一封请调回京的折子。
此事一出,朝上数人上书,请皇上论功行赏。
只道,藏边战事为先帝爷所定最后一件战事,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先帝爷却未及论功行赏便仙去了,正该新帝施恩以完此事。
而这定战功,自然绕不开如今正蹲在遵化景陵当包工头的十四爷。
后宫里,连太后听闻了此事,都直念佛,觉得可以借此事把老十四捞回京城。
就算升爵不敢想,但起码不用蹲在坟边上吃土了。
一时把旁人旁事都抛在一边,包括宋嘉书和年氏,最近太后都顾不上找茬了,也是生怕后妃吹枕头风,让皇上不快迁怒十四,反而要坏事。
于是恢复了对年贵妃和熹妃的无视。
宋嘉书忍不住也跟着念佛,终于能暂时回归平静的日子了。
第79章 功果
且说太后为了西北论功之事,暂时偃旗息鼓,整个后宫难得进入了平静期。
除了不再挑毛病外,太后甚至还让人给皇上送了两回粽子并两条亲手编就的端午彩绳。
宫中端午风俗,孩童手上都是要系五彩丝线,穿虎头鞋。
皇上的孩提年间,是养在孝懿仁皇后膝下的,一身端午的艾虎衣,虎头帽虎头鞋自然由孝懿仁娘娘准备,那时的太后娘娘,只能在端午节给皇上细细编就五彩绳系在手上以保佑吉祥驱除邪祟。
如今太后再送此五彩绳,还送上两条一模一样的,便是无声的示弱,请皇上念在母子与亲兄弟的手足之情上,对十四宽容些,再宽容些。
宋嘉书作为前些日子太后的火力集中对象,见太后这回近乎讨好的示弱,都不由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太后是费心了,但十四爷那边,不知为何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就是不肯跟皇上低头。
旁人或许不知十四爷的言行作为,可弘历是负责‘护送’自己这位叔叔去景山的,回来后给额娘请安,就道,十四叔真是一点儿不冤,换个别人对皇阿玛这个态度必不只是幽禁于景山。
——
十四爷为何这般不屈不挠,也只能是千古未解之谜了。宋嘉书也没时间多去揣摩十四爷的心理,她且要忙着学习包粽子。
因太后给皇上送了粽子,后宫自然都要跟上。
自皇后钟粹宫起,各宫都亲手包了粽子恭奉到养心殿——只是皇上妃嫔有限,哪怕各宫都送,他也只收到六份。
既已亲手开始包粽子,宋嘉书就索性多包了些。包的最标准的被白宁挑出来奉于太后皇后宫中。
其余包的不那么美观的就留下自吃。宋嘉书甚至试验了很多新口味的粽子,就准备送给弘昼和弘历。
这日端午正日。
往年宫中端午极为热闹,宴饮、龙舟、喝雄黄酒等活动足足要闹一日。但今年是新帝元年,先帝驾崩才半年期,皇上自亲口免了各项热闹。
于是晨起,诸妃嫔只向皇后请个安就各自散了,回宫自己去悄悄过节。而且因皇后还要接见端午进宫的内外命妇,今日的请安结束的还特别快。
宋嘉书回宫后,就继续研究粽子的新馅儿,不料晌午时分,有一位客人到了景仁宫。
白宁来报的时候,宋嘉书不免有些惊讶:平郡王妃曹佳氏求见。
因曹佳氏出身曹家,和弘历的伴读为其长子福彭两件事,宋嘉书一贯对这位平郡王妃十分客气,也会更关注平郡王府之事,但两人私下打交道这还是第一回 。
俱宋嘉书所知,这回西北论功,平郡王是连连上折子,请求调回京城。
一来,藏边事务已完,他留下也无事可做,唯有喝西北风度日。二来,当年他被先帝爷调过去是帮衬十四爷的,现在十四爷都当包工头去了,平郡王胆战心惊,特别想回京跟当今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
听闻皇上已经谕旨准了平郡王回京,那曹佳氏现在正该忙着迎接自家王爷呢,怎么会在端午入宫的时候,还特意要见自己呢?
曹佳氏的神色不算好,进门见过礼也没怎么绕弯子,很快进入正题道:“熹妃娘娘可知,皇上虽允了我们王爷回京,但却斥责我们爷贪婪冒功,要削了我们王爷的平郡王爵位。”
宋嘉书都不免惊了,平郡王不是铁帽子王吗?
曹佳氏也不肯再坐着,起身行礼道:“府上自然不敢违背圣命,只是还请熹妃娘娘与弘历阿哥帮衬一把,能让福彭袭了这爵位,哪怕是降等袭爵呢。”说着脸上露出苦涩之意来:“罪臣夫妇实在无颜面,只是,若有一丝希望,便不敢让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爵位,在我们手里就断绝了。”
宋嘉书叹息:半年下来,皇上心性已成。
连她都越发觉得,皇上已经越来越接近她想象中的雍正爷,其决断之处再不容置疑。谁都不要想用仁慈,用旧例,用威胁来捆绑他。
平郡王可是铁帽子王,是从大清开国就定了的旧例世袭罔替,可这也白搭,皇上照样削他。
宋嘉书请说完话的曹佳氏坐了,然后认真道:“福晋,皇上曾明令后宫,交泰殿前的铁牌上镌着世祖的话,内宫不得干预政事。不管是府上袭爵还是请罪,都该是平郡王在前朝向皇上提及,不该福晋往后宫来,向我说起。”
曹佳氏垂眸不语。
宋嘉书又笑了笑:“不过,福晋既然特意来这么一趟,自然也不是为着我这种不能做主的妃嫔。”
曹佳氏猛然抬头,张口想说什么。
宋嘉书摆摆手:“福晋只是知道,只要您过来一趟,弘历就会知道。”
曹佳氏有些惶然:“熹妃娘娘……”
见曹佳氏急于想要解释一二,宋嘉书含笑:“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平郡王府的爵位如今已经到了第四代,自不想丢掉,王妃作为府上的主母,做出各种努力也是该的。只是王妃将你的家族放在首位,我自然也要先考虑我的儿子,弘历的做法我从不干涉,王妃也要明白。”
曹佳氏显然有些愧意:“熹妃娘娘通透大度,我实在是心中难安。”
她还没来得及再继续解释,只听上头熹妃娘娘已经换了话题饶有兴致的发问道:“王妃的母家,是不是有一个名霑的年轻子弟。”
曹佳氏一怔,不免道:“娘娘如何知道。”又想着自家长子福彭是弘历阿哥的伴读,想来熹妃娘娘也把平郡王府和曹家摸了个遍才放心,于是连忙笑道:“正是呢,那孩子比福彭还小几岁。”
说完后就想起自家长子,今年不过才十四岁,亲爹就要坏菜,不知道祖传的爵位还有没有,就悲从中来。
宋嘉书一看曹佳氏这样伤感,也不好再继续问一问曹雪芹曹大家的幼年事了,只好客套了两句,然后起身送客。
果不其然,收到粽子后来给额娘请安的弘历,就说起了平郡王之事。
弘历显然是想过了,对自家额娘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道:“儿子想着要给福彭求情,在袭爵之事上帮他一把。”
宋嘉书只是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倒是弘历又解释了两句:“儿子虽不知平郡王做事如何,是否有违国法,才令皇阿玛有免其爵位之心。但福彭与儿子一并读了一年的书,为人秉性与才德本事,儿子都是心里有数的,且皇玛法当日也常夸福彭本人,并不单单是为着平郡王和曹家。”
犹豫一二,弘历还是准备跟额娘是说的再透彻一点,也让额娘放心:“除了福彭让儿子想帮一把外,还有一事……儿子觉得皇阿玛虽要免了现今平郡王的爵位,但不是真要夺了平郡王府的爵位。”
弘历不再是孩子时候的无知。这两年的经历,让他清楚的看到了皇阿玛和八叔一脉的龃龉。就算这样深的龃龉,皇阿玛都能给八叔一个亲王爵位,何况只是左右摇摆的平郡王府。
直接夺铁帽子王的王爵,岂不惹人非议。
皇阿玛若把平郡王纳尔苏贬为庶人,再令其长子袭爵,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
只是弘历不敢保证,自己揣摩对了皇阿玛的心意。若是错了,只怕会遭皇阿玛的斥责怒火。
宋嘉书只是含笑:“你想好了的事,去做就是了。”
弘历抿了抿唇:“额娘想必也知道,皇阿玛不喜平郡王,更不喜曹家。上回为了我送十四叔去景山一事,听闻额娘就被皇祖母刁难了好几回。这回要再因着儿子给福彭说话,让皇阿玛迁怒于您……”
那自家额娘的日子未免也太难了。
薄荷香幽微的传来,不是香料,而是景仁宫里养的几盆鲜薄荷,随着一阵微风吹过,就带来略显辛辣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