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从前许多年,弘历的努力都是为了在储位之争上占上风,为了在皇阿玛心里,争到那个继承人的资格。
如今他得到了。
只是这不代表以后的路更好走,相反,要稳住储位的这条路或许会更加惊险。
作为一个皇帝,对寻常儿子和对继承人儿子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
哪怕感情深厚如康熙爷和太子,都经不过长年累月的消磨,而弘历与皇上的父子情分,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
这些年来,弘历或许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然而从始至终,弘历从不是皇上最偏爱的那个儿子。
——
因贵妃薨逝,这个新年,除了皇后处坚持过得很标准很喜庆外,宫里旁处觑着皇上的意思,多少都减了些欢喜之意。
待过了年后,皇上就命刑部开始执行对年家的惩处。
年前虽定了年家的罪名和刑罚,然为表皇家仁慈,就没在年关前动生杀之事。
当然,对于等待处刑的年家人来说,这种拖延也算不上什么仁慈。
且说在雍正三年,年羹尧封公爵的时候,已然分府离开年家,自立了将军府。
这回皇上对年家的处置并不重,所有刑罚基本是针对年羹尧一脉而行。
从前轰轰烈烈的年大将军府,如今便成了人间地狱,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被流放的也哭哭啼啼地上路,家中奴仆都挤挤挨挨跪在庭院里等着点名,日后都要没入官中为罪奴。
这两日,许多百姓都挤在路两旁看热闹。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廉亲王府中,八爷拿了一卷《西游记》,看着里头的苏武慢一词。
福晋给他上了茶,对着外头冷笑道:“咱们这位皇帝,口口声声君臣相得,千古楷模,到头来却杀了人家一家子,这样的千古君臣真是叫我这妇道人家开了眼了。”
其实关于这件事,八爷也是挺意外的:谁能想到老四登基后,第一个被干掉的居然不是跟他有旧怨的自己,而是最得力的臣子之一年羹尧呢。
廉亲王甚至忍不住在家里喝了摆酒自斟自饮喝了个畅快:既然是自己识人不清,前爱重后斩杀,君恩反复至此,那这个刻薄寡恩的帽子,老四你可要带好了。
与八爷同样看热闹的,还有九爷。
只是九爷这一高兴,就不免乐极生悲。
且说当日年羹尧身穿黄马褂,在杭州城门外激情演讲之后,江南民间的谣言风声四起不说,还出版了很多地下刊物,传播宫廷私密。以弘历来看,都觉得这谣言火热的有些古怪,必是有人背后捣鬼,何况皇上了。
自打年羹尧被押送回京,皇上就一直在让粘杆处留意京中几个重点怀疑对象的动态。
果然抓住了罪魁祸首。当日江南流言之事乃是九爷所为:这次年羹尧之死,九爷还准备故技重施再次在京里传播下流言的,结果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正所谓三年无改父之道,才算孝顺。
如今三年已过,皇上早不是碍于先帝孝期内,对老八等‘兄弟’只能先记账的新帝了,如今已然到了皇上可以清算旧账的日子。
对皇上来说,既然老九先不知死活地跳出来,那就从他开始!
两日后朝上,皇上因九爷借年羹尧之死,到处传播流言,行“狂妄悖乱,包藏祸心”之事动了雷霆之怒,当朝直接下旨将九贝勒爵位抹去,着其流放青海。
且就只让他孤身上路,妻女仍旧留于京中。
廉亲王在朝上,脸色变了几遍,终究归于寂然:几年前已经预料到的这天,真正来临了。
他出列跪下,为还在瞪眼睛十分不忿的九贝勒求情。
果不其然,皇上同样怒斥廉亲王,并立刻免了廉亲王总理事务大臣职务,责其归家反省。
八爷也只是如常请罪。
待到九爷被流放出京那一日,京中自然没有官员敢去送行。
唯有本该在府里反省的廉亲王去了。
八爷素服一身,按理说来送被流放的人,这是极为不吉利的。九爷却很高兴,笑着与八爷喝了几杯酒:“八哥,这一别,咱们兄弟只好来日地下再见了——也去问问皇阿玛,这是不是他选的好皇帝!”
后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又命廉亲王在奉先殿跪了整整一昼夜。
廉亲王也无所谓。
事到如今,他还怕什么呢。
他还知道,皇上对隆科多也生了不满。他就盼着,皇上杀了年羹尧,再杀自己那位好“舅舅”隆科多,再杀自己这个亲兄弟——他要在地底下看着,老四这个皇帝,能有什么名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且说九爷流放出京当天,八爷当时虽与九爷对饮,笑着送走了九弟,但心里的苦闷和恨意实难为人道也。
就像人得了绝症,知道自己要死,可也没有个欢欢喜喜认命的。
他回了府中,正在换衣裳,便听人回禀三阿哥弘时到了。
八爷不由一声冷笑。在年家倒台后,四阿哥弘历几乎就是无冕的太子。皇上都下旨让他住到重华宫去了。
叫八爷来说,是真不知道弘时怎么混的:明明是长子跟弟弟们差着好几岁,明明生母从前是府里资历最深的侧福晋。让他拿着弘时这一手牌,绝对不会到今天这结局,怎么能叫弟弟后来居上呢。
“请三阿哥进来吧。”
廉亲王当着人的时候,脸上总是如沐春风的,他笑着请侄子坐了喝茶,然后感慨道:“人心冷暖,如今我被免了官职又遭皇上斥责,难为你还肯来看我。”
弘时听了这话,自己就先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从小八叔九叔就很照顾我,今日九叔……我也没能去送送,实在是……”
八爷转着手里的杯子,有点不解的看着弘时:这孩子肯定不随老四,那他随了谁呢,居然这样傻乎乎。
心里这样想,八爷脸上却只是含笑,柔和道:“无妨的。皇上近来心情不好,你若是去送了你九叔,只怕会惹皇上生气,这份心到了就罢了。”
弘时脸上就露出一种:八叔真是体贴,八叔真是善解人意的表情。
在擅长摸透人心的廉亲王面前,弘时的内心,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明明白白露在廉亲王跟前。
于是八爷就命人退下,然后着意安慰弘时道:“如今四阿哥要入重华宫,你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如今在上我府里来,更要惹皇上生气了。”
弘时一听,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皇阿玛再生气又能如何,也总不能打死我。现在皇阿玛把七弟养在养心殿,又让四弟搬到重华宫里去,日常对五弟也颇为关心,唯有我,皇阿玛只当我不存在似的。”
廉亲王忍着牙疼,关切道:“你是皇上长子,皇上对你自然是寄予厚望的,说不得将来正大光明匾后的名字便是你的呢。”
弘时摇头道:“八叔不用安慰我了,如今人人都说,皇阿玛是看好四弟——让他搬进重华宫,跟当年皇玛法让太子爷住毓庆宫是一样的,以后就让他在宫里成婚生子。”
八爷摸了摸下颌,咦,弘时也不太傻呀,这还是能看明白的。
然后下一刻,就见弘时睁着眼睛问自己:“八叔,您素来足智多谋,给我出个主意吧。”
八爷立刻推翻了自己从前的想法:不,还是傻的。
这会子朝上估计许多人都看出来,皇上继年羹尧之后,要对自己开刀了,结果弘时还跑来问自己的主意,简直像问黄鼠狼怎么看守鸡仔一样。
八爷看着弘时真诚的脸,沉吟一二道:“说来我确实有一法子,只是你这孩子素来心软,顾念兄弟之情,只怕是不能忍心的。”
弘时立刻道:“八叔只告诉我吧!说来不怕八叔笑话,打小四弟五弟是一并长大的,他们兄弟情深厚,却独防着我,没把我当个兄长敬重。还有额娘常说,自打四弟被皇玛法接进宫教养后,熹娘娘待额娘也特别刻薄不恭敬,哪里还有什么情分。”
要宋嘉书能听见弘时的话,必然要大感冤枉。
廉亲王听弘时愤愤不平抱怨了一阵子,便道:“既如此,我便告诉你吧。熹妃宫里的贴身宫女的家人贫困潦倒,无法度日。据说熹妃为人外宽内苛,对贴身宫女极为严厉,居然不许宫女按着时辰见家人,以至于使其骨肉分隔也有两年未见了。”
“凡人没有不在意家人的,你将那一家子扣住,在宫里寻个妥帖人带信给熹妃的贴身宫女,叫她做点什么便是了。”
这串话里信息量太大,弘时一时怔怔:“那叫她做什么呢?”
八爷简直要无语凝噎了,这是个什么孩子哟。老四你前些年一直忙着跟我斗,是不是忽略了儿子的教育问题。
八爷只好继续教导:“你皇阿玛最忌人惦记龙椅,你只需叫那宫女咬死熹妃和四阿哥有夺嫡之心,甚至害过皇贵妃子嗣等话就是了。若此罪坐实了,他们母子也就断了前程了。”
弘时恍然大悟:“哦哦!多谢八叔指点,请八叔这就告诉我那宫女的家人在何处吧,我这就叫人上门去抓。”
八爷:……
他很是倒了一口气才道:“贫民之家邻里极多,你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抓人如何能成。这样吧,他家里有个儿子最是爱吃酒赌钱,我着人把他引出来扣下交给你,至于那宫女的父母,都是爱子如命的,只消儿子在你手里,绝不敢多话。”
弘时作揖道:“如此就多谢八叔了。”
八爷出手向来是很利落的,他很快抓住了白宁那不成器的弟弟,交给了弘时。
弘时便逼着他写了一封鬼画符一样的信,然后让自己宫里的小太监把信带给白宁,还要带一句话:想让你一家子活,便要听话。
白宁很快收到了这封信,展开一看,不由颇为诧异:那偏心爹娘从前也要了自己不少银子去,只说给弟弟上学,可一看这字,这也是上过学的?简直是鬼画符嘛!
她听那小太监隐含威胁地说完三阿哥的话,便把脸绷的紧紧的,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那小太监回去报信的时候高兴道:“阿哥,那宫女都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只能浑身发抖的点头。”
而对白宁来说,直到小太监的身影不见了,她才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为了憋笑憋得她都抖起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白宁把信一收,转头就告诉了熹妃和四阿哥。
宋嘉书也扶额:八爷的心思她明白,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但弘时的心思她从来就没明白过,这怎么还有跳着脚去给人垫背的呢。
连弘历知道这事也郁闷了,不免跟弘昼抱怨道:“你看三哥干的这事儿!你但凡做点聪明的阴谋诡计,我跟皇阿玛说皇阿玛也好信啊,他干的这样蠢,我这会子去告诉皇阿玛,只怕皇阿玛以为我故意栽赃他呢!”
弘昼笑嘻嘻道:“四哥你想多了,正因为这么蠢,你去告状皇阿玛才信呢,要真是什么绝妙好招,皇阿玛才不信是三哥干的。”
弘历转过弯来:“哎,也是这么回事。”
弘昼收了笑容道:“四哥,小时候三哥扔了我们的蹴鞠和陀螺,打了我们的下人,还能说是拌嘴吵闹。可如今,三哥这样做,哪里还是一点兄弟的意思,他这是要害你跟钮祜禄额娘的性命。四哥你不去告诉皇阿玛,我就要去!”
弘历颔首,拦着弘昼道:“你放心,我明白。”
既然三哥这么亲近八叔,就叫他跟八叔在一处吧。
且说并不用弘历去告状,在宋嘉书跟弘历这边通过白宁知道此事的时候,皇上那边也通过粘杆处知道了——自打知道弘时要了年羹尧的一万两银子,还剩下七千两后,皇上唯恐儿子去干什么蠢事,就让粘杆处看着,实不想弘时能做出这种悖逆之事。
加上八爷也没有一点要为自己和弘时掩盖的意思,几乎是把证据平摊给皇上看——他倒要看看,皇上能对臣子狠心,对兄弟们狠心,对自己的长子能不能也狠下心来。
如果能逼的老四不得不狠心,也很有意思啊。
——
很多年后,宋嘉书回忆起雍正四年,都觉得是皇上杀疯了的一年:
年初,皇上在干掉了年羹尧举家后,还牵连了大批与年羹尧有所勾结的臣子,整个西北的官场几乎尽数洗牌。
而其中,最令朝臣诧异的便是,此事甚至牵连了隆科多。
隆科多在先帝爷和当今一朝的前三年,当真是威名赫赫:佟家出身,皇上亲口呼之为舅。
可这回,皇上也以他勾结年羹尧,图谋不轨之罪,将他流放。
其实起初皇上只道‘看在孝懿仁皇后的情面上,隆科多已然年老的份上’,只是贬黜隆科多到偏远之地为官,并没有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