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弘历接过墨块磨着:“只要十三叔好生保养,侄子自然听命。”
因马车窄小,弘历哪怕不故意,也能看到十三叔写的折子。
“和硕怡亲王允祥恭请圣安。”
弘历只看这行字,就想到,皇阿玛登基后,按理说叔伯都该避讳尊名,将胤字改为允字。可皇阿玛特意恩准了十三叔不改名,甚至有点兴致勃勃的表示,从此后只有他们兄弟是同用胤字,才可见亲厚。
可如今,十三叔每回写折子,仍然是以允祥自称。
七年了,无论皇阿玛怎么样的厚待,十三叔依旧的谦逊,从未有一点骄横之气。而皇阿玛每次安排的重任,十三叔都未曾推辞过,只有一日比一日更用心的。
按理说,凡臣自是不能吏部、户部、兵部一起抓的,正所谓是人事、钱财和兵权,要是归于一人,那跟皇上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皇阿玛确实放手过三部权限给十三叔,准其自行行事。
而十三叔,明明是个谨慎的人,却在见过了年羹尧隆科多的结局后,一点也不怕地接过了皇阿玛给的权利,然后尽心尽力用这份权利办事。弘历还记得,十叔被圈禁之前,曾经恶狠狠的跟十三叔说:“你这样为老四尽心,却也要记得回头看看那些从前捧着他登基的人的下场!”
当时十三叔也只是道:“十哥,是他们先对不起皇上的。我自问心无愧。”
要是彼时,弘历还觉得十三叔这话是说给皇阿玛听的,但随着他跟着十三叔办差,才觉出来,十三叔这话真是出自本心,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问心无愧的接过皇上手里的权利,然后兢兢业业地做事。
——
“弘历?”
怡亲王一笑:“怎么在发呆?是不是前些日子也太累了。”
弘历这才回神:“是有些累,如今一下子闲下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怡亲王点头:“既如此,在路上好好养养,养胖了再回京,否则你额娘见了,必是要担忧的。”
弘历就见十三叔饱蘸了墨,提笔写道:“臣弟蒙圣命返京,只用大车不可骑马,故而一路缓行,只觉大路乡间都风光怡人。只见百姓安居,心中便觉畅然。臣弟的宿疾,也蒙皇兄所赐御医在侧,已近痊愈。只是这一路行来,饮食甚佳,只怕臣弟与弘历都要发胖,颇有些担心。”
怡亲王拿起来又给弘历看了看:“如何?”
弘历接过来封好:“侄子命人去送信。”
信函依旧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而很快,他们也收到了皇上的回信:“朕实担忧十三弟你的身体。若当真能发胖倒是极大的幸事。”
还有单独给弘历的信,嘱咐他好生陪伴十三叔,也叫太医精心伺候。
弘历便道:“十三叔可见了,这回侄子并没有告状,皇阿玛也不放心。”
怡亲王只得再写折子,将自己病情详述了一遍,然后传回京城。
皇上再传书回来,似乎也放心了许多,只道:“尽量发胖,愉快而回。”①
然而这一回,收到皇上书信拆开的人只能是弘历,因怡亲王再次病倒,于夜里高热起烧,若非弘历与太医不间断总有一人在旁,还难发觉。
中秋前一行人赶回京城时,怡亲王是躺着进的城门回了怡亲王府。
皇上急命太医看诊,虽说在宫里着急上火,却也不能驾临怡亲王府探望。
倒不是皇上重视面子身份之类的,而是大清的皇帝,但凡去看臣子兄弟的病情,一般都是对方铁定要死的时候,皇上才能驾临。
比如当年康熙爷出宫去看裕亲王福全就是如此。
也有话说,是皇上周身之气太盛,普通人受不住,尤其是病中亏损之人,更受不了天子驾临。
甭管这是不是真的,皇上只想想这种不吉利的旧例,就止住了出宫的步伐。
只打发弘昼和弘历轮番出宫去看怡亲王,然后回来拎着儿子问。
宋嘉书见了弘历,也不免要问:“怡亲王身子如何?”后宫中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皇上的心思了,这要是怡亲王出事,皇上只怕得崩一次。
弘历也是无奈,他也太想十三叔好起来了。从公论,有十三叔在,于国于家也都是好处,便是从私心论,这两年相处下来,十三叔为人亲和,教导他尽心尽力,与他相处,弘历也不用想着要哄着供着,倒比跟皇阿玛学着办差更好些。
于是便也常出宫往怡亲王府去探望。
而这一年的中秋、颁金节,皇上都特加赏于怡亲王府,所赐之物都是历年的两倍还多。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雍正登基后诸兄弟避讳改名,以及特许怡亲王不改名见于《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
①还有跟十三讨论长胖的折子:朕躬甚安。尔等安好么?对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尔等丝毫勿虑,尽量发胖,愉快而回)
第102章 生女
且说怡亲王与弘历回京时是八月初,富察氏已是接近临盆之时。又是临近中秋的时节,皇上就没安排弘历别的差事,每日就让他去怡亲王府一趟,然后就回重华宫去陪富察氏。
弘历回宫后也召太医来细问了情况,知道富察氏一切无碍才放心。
这日宋嘉书听说他从怡亲王府回来,就格外叫了他去:“太医和嬷嬷们都看了,这一胎不出意外就是个女孩子,到时候你要欢欢喜喜的才是……”
弘历不由带笑打断道:“额娘又来嘱咐我了,从前我就与额娘说过,皇阿玛所遗憾的便是我们这辈的姊妹都没有留住。去岁弘昼先得了的也是儿子,如今她若生个女儿,自然是好的,宫里就缺一个小格格呢。”
宋嘉书摊手:“我还没说完呢,你这孩子怎么也变成了个急性子?”
弘历做了个请的姿势,道:“额娘您接着说。”
“咱们是母子,说话没有外道处,你说欢喜必然是真的。只是旁人多不这样想,估计人人都以为你只盼着儿子。”在弘历如今这个隐形的储君位上,自然是早有嫡子更稳固些。
宋嘉书便嘱咐他:“待到女儿生出来,只怕总有人要明里暗里讥讽你媳妇。所以洗三满月这些席上,你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露面知道吗——唯有你这个做阿玛的先重视了,旁人才不敢说闲话。”
弘历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牛乳糖吃了,开口道:“额娘放心吧,世人多如此,盼着旁人不好才显出自己好来。富察氏不会在乎这些小人言语,她心思宽大着呢。她已经与我说了,近来十三叔身子不好,让我多操心外头的事儿,重华宫内的事儿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就觉得手背被打了一下,剩下的糖就掉落下来,滚到椅子缝里去了。
弘历的手停在半空中:……
抬头就见额娘带着一种让他有点发毛的微笑道:“她可以心大,她可以体谅你,但你也不要当做理所应当。原又不费你什么事儿,不过当个吉祥物戳在那儿就能让她能少受些言语,过得轻松些难道不好?”
宋嘉书倒知道弘历并非不重视女儿,可这世上的事儿,不是你心里重视旁人就能明白的。
若是不表露在外,旁人就要嘀咕。
弘历是阿哥,如今在众人心里是未来的太子,自然少有闲言碎语到他跟前。
可宋嘉书都是经历过眼见过的,作为女子,凭什么福晋夫人的,只要没有儿子,都少不了要受杂七杂八、明捧暗贬甚至直接明贬的话。
俗话说得好:这世上多是恨人有,笑人无的。
富察氏这两年将重华宫理得好,自有人恨,也有人等着看她没有儿子的热闹。
非得弘历在场,表现出对女儿的重视才能好些。
弘历:原来总听弘昼说,耿额娘会瞪着眼睛敲打他,自己还没体会过,如今体会一下,还真挺可怕的。
他放下手赔笑道:“我知道了,额娘,到时候什么差事也都搁下。”
待他回重华宫去,还觉得手背有种隐隐作痛之感,便直接去富察氏处,伸出手郑重道:“你瞧瞧吧,额娘从小到大没弹过我一指甲,今天却为你打了我。”
他说的郑重,富察氏都有点惊了,不免道:“额娘做什么打了爷?”
弘历将话一一都说了,然后笑着摇头道:“我是额娘的独子,原来额娘凡事都最疼我了,如今倒是先想着你。”
富察氏面上只是笑,心里却很是感动。
刚入宫不久后,她就感觉到,熹妃娘娘对她的疼爱。但随着这两年多的相处,她慢慢发现,熹妃娘娘不仅仅对她这个做儿媳妇的姑娘疼爱,而是对女子处事不易的一种共情和怜爱。包括高氏,包括熹妃娘娘的贴身宫人,似乎对女孩子,熹额娘总带着一种别样的怜爱。
富察氏忍不住抚着肚子,若这是个长女,能有这样的长辈照料护持,她也可安心了。
其实得知这九成是个女儿后,富察氏是担心过得。
四阿哥成婚两年,妻妾一直无子。虽说四阿哥年纪不大,但比他还小半岁,成婚晚半年的五阿哥都有儿子了,这就让外人的目光更多的集中在重华宫。
若是从冷静利益来衡量,能尽早有个儿子,会解决四阿哥的很多问题。
而在知道是个女儿后,富察氏自己必是会全心全意爱护女儿,她所担忧的唯有旁人的言语会让四阿哥不喜欢女儿。
她的几分愁绪,在知道熹妃娘娘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之后的事情后,便消散了。
其实她从未想过要依靠旁人,她从来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不管是严峻的现实问题还是自己的心绪动荡。
入宫前,她早给自己定位了身份,她是来当管家理事的主母的,这个重华宫既然受她管束,自然也会是她的责任。所面临的风霜雨雪,都是自己心平气和应该承受的。
可在责任之外,有人愿意理解你护着你,感觉实在太好了。
富察氏见四阿哥还一直伸着展览自己被打过的手背,就轻轻握了握:“爷好容易回来便多歇歇。难得这两日怡亲王身子安稳些,您快趁空歇歇吧。”
弘历见她披了大衣裳,就道:“那你去哪儿?”
富察氏嫣然一笑:“去给额娘请安。”
——
且说富察氏往景仁宫去了,弘历一时也睡不着,静静在书房坐了一会,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在外这些日子的所见所学,又随手写了些条陈,然后搁在火上烧了。
一时闲下来,他便信步往外走去,想到回宫后只见了高氏一回,便往高氏院子中去。
高氏正在窗下站着练字,正好从窗口看到他,便对他挥笔:“爷来了。”
弘历每次看她这样,就想起自己跟着十三叔出京后,在民间看到的招呼他吃饭的店小二。
于是他就站在窗外对高氏笑道:“你小时候可曾跟着你阿玛出门玩去?”
高氏点头:“自然常出去的。小时候家里还不是深宅大院的,阿玛给我穿上哥哥的旧衣服,就抱着我出门玩去,有时候我不愿意回家,阿玛还带着我吃外头的馄饨摊呢。”
弘历点头:“那就怪不得了。”大概是儿时的记忆,让她至今还会这样招手吧。
高氏睁着一双不甚明白的美目眨了眨,然后又笑了:“爷要在窗外站着吗,还是进来?”
进门喝了一杯茶,弘历见高氏这有跟额娘一样的牛乳糖,就觉得手背疼了起来。
高氏不知就里,还把瓷碟推给他:“爷吃吗?这是熹妃娘娘送的呢,与御膳房做的和妾身从前吃到的牛乳糖都不一样,里面加了好些果仁、晒过的果干还有蜂蜜并脆糕点,很好吃的。”
弘历一时居然有点心有戚戚地感觉:“额娘待你也这么好?”
高氏可没发现眼前人的心理变化,兴致勃勃道:“是啊,但凡有好吃的,熹妃娘娘都愿意分给我们。还有辣口咸口的点心呢,爷要不要吃?”
弘历:苦笑。
他待要说话,却见高氏眉头一皱:“对了,说起熹妃娘娘,妾身想起一事。”
弘历见她皱眉,不由道:“怎么了?”
高氏便道:“妾身虽然见皇后娘娘少些,但逢年过节,每月初一十五也得去给宫里娘娘们请安磕头——总觉得这大半年来皇后娘娘待熹妃娘娘越来越不好了。”
弘历端着茶的手就是一顿。
这话除了高氏,大概没有人会口无遮拦的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