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第101章 路途
满洲的风俗,清明除了祭祀先祖外,女子还要打结绳。
这种结绳又与端午的五彩丝线不同,不为了好看,要打的格外密一些,代表子孙世代旺盛。
历经十来年的练习,宋嘉书的针线活已经在耿氏口中获得了“能看”二字的赞誉,只是她仍旧不太会打平安结,打绳结这些事情。丝线在她手上似乎总是转不弯来。
白宁每次看着宋嘉书打蝙蝠结、平安结这些小物件,都有种自家娘娘要把手指头捆起来的感觉。
耿氏却一向擅长这些,能把所有绳结都打的栩栩如生均匀漂亮。
于是一到节假日,她就会自发来帮宋嘉书打结,也算是两人过节的一种传统。
这会子她边在打结边道:“姐姐,这几日我瞧皇后娘娘待你可有些面上就露出来的冷淡。你是怎么惹着皇后娘娘了吗?”
宋嘉书在一旁烤茶,然后点头:“皇后娘娘想让一个乌拉那拉氏的姑娘给弘历做侧福晋,我没应。”
耿氏有点诧异:“为什么不应?这事儿弘历也不吃亏啊。乌拉那拉氏是个好姓,只要皇后娘娘做主给,姐姐就替弘历收下罢了。”
宋嘉书无奈一笑:“皇后娘娘让我去跟皇上说。”
“啊。那是不能。”耿氏了然,点点头。
“那姐姐拒绝了,皇后娘娘必不能高兴。”耿氏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只是皇后娘娘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的?莫不是谁在皇后娘娘跟前嚼了舌根才叫娘娘忽然开始对姐姐生了忌惮?”
耿氏想了一会儿没想透缘故,之后忽然又笑了:“不过又能怎么样呢,皇上如今只有弘历弘昼两个儿子。”
皇后就算不高兴,也变不出别的儿子来啊。
“便是皇后娘娘日常卡一卡姐姐也无所谓,横竖她也不能把姐姐怎么样了,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宋嘉书心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皇后才生了警惕之心吧。
确实,皇后忽然发现,她不能把熹妃怎么样了。
前头那些年,在她眼里,熹妃一直是那个不甚得宠的钮祜禄氏,哪怕入宫后皇上召见熹妃多些,皇后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在年氏还在的时候,皇后的目光也落不到熹妃身上,只觉得熹妃还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会随着自己召之即来,帮自己算算府里账目就谢恩领赏的格格。
直到现在,皇后忽然惊觉,除了能在日常宫务上卡一卡熹妃,旁的她竟然已经没法拿熹妃怎么办了。
皇上如今见熹妃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或许皇上会召年轻嫔妃侍寝,但遇到想商量的事情,皇上居然会先寻熹妃。皇后记得,就在几年前,皇上定两位阿哥婚事的时候,皇上还会先跟自己商议。
可如今,弘历要出京的事情,皇后居然是从熹妃问太医院要成药时才知道的。
而就选秀之事,自己求见皇上,试探着提出:“富察氏有孕,要不要给弘历再添两个侍妾伺候”的时候,皇上居然回答自己:“朕问过熹妃了,她觉得重华宫的人也够了,朕想想她说的也有理,弘历到底还是该做事的年纪,身边服侍的女人也不必太过。”
皇后是从那一刻才真正惊觉,事关皇储的妃妾,事关选秀的大事,明明自己这个皇后在主理,皇上居然跟熹妃商量过就算了,没有一点要再跟自己商议的意思。
甚至在皇后一提弘历侍妾人选的时候,皇上只是淡漠的堵回来:“熹妃是弘历的生母,这些事交给她去操心就是了。皇后不是有宫务要理吗,便只管好那些事便罢了。”竟是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皇后回来凝神细想,自己这些年似乎一直被熹妃的恭敬顺从所蒙蔽,她口中从未说错过一句话,口口声声都是:“弘历的事儿单凭皇上皇后做主。”可实际上,自己已经慢慢丧失了对宫里阿哥们作为嫡母的权利。
皇后的尊贵和权利,永远是皇后的逆鳞。
且说宋嘉书原不知道皇上与皇后的对话,直到弘历离京前一晚,皇上特意召熹妃到养心殿,两人闲话时,皇上才说起:“皇后前些日子还问朕,要不要给弘历添两个侍妾,朕回绝了,若是皇后再向你提起,你也不要应下。”
宋嘉书才恍然大悟:原来您才是那个刺激了皇后娘娘的人。
见熹妃的神色,皇上就明白,冷笑道:“皇后已经跟你提过了?”
宋嘉书点头,然后只见皇上笑容愈冷:“在王府的时候,朕觉得皇后虽然过于严厉庄重,但到底也是个没有私心的主母。可直到入宫后,她一回回的为难年氏,后来年氏病重,她更不肯抚养福惠,朕心里便知,她连皇后应尽的本分也不肯做了。”
皇上看着外面春末的院落,所有花都在尽力开着的盛景,想到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从来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
“朕知道皇后心里怎么想的,横竖她没有大过,且与朕是少年夫妻结缡,朕又不能废后。她便只由着自己的心做事。”
“既如此,朕也是如此罢了。”
在皇上心里,皇后做事不顾虑他的喜好,以雍正爷的脾气,就更不会再顾虑皇后的想法。
事关皇子的事儿,他想与熹妃商议,就与熹妃商议。
宋嘉书忽然想起,从前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有一阵子,为了年贵妃,皇上跟皇后就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那时候,自己还试着去拆解了一番这个死循环。然而几年后,自己也成为了循坏的一部分。
想来真是有意思的命运。
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获得一把宠妃的待遇的时候。
——
且说皇上如今千顷地里就两根珍贵的苗,其中最珍贵的一根还要出远门,皇上自然也是在意的。
加上跟弘历一并出门的还有怡亲王,都是皇上心上格外重要的人。
于是难免担心。
这夜召熹妃过来也是为了找个跟自己心情相通的人,一并用膳,纾解下担忧的心情。
其实让皇上来看,是真想把怡亲王留在京中好生养身子。
可怡亲王本人那真是死活不从:他在治水上费了两年的心思,也明白河道上累年的弊端,非得亲自去看着不成。皇上要将他留在京中安养,用怡亲王本人的话说就是:“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皇兄把我留在京城,我也不能安心养病的。”
皇上才只好让他去了。
说完对十三爷的担忧,皇上忽然说起了年氏与七阿哥:“刚才朕提起他们,虽然还有些伤感,但也不至于太过于悲痛了。”
作为一个皇帝,每天睁开眼睛,就有无数的事情堆在眼前。无论什么样浓烈的情绪也就渐渐淡了。
宋嘉书见皇上神色,便感叹:可见时间是世上最好的良药。
除了情,雍正爷到底还是一个有抱负的皇帝。那些失去终究没有打消他热爱工作的心。
没有极大的胸怀与热情,他也批不了那么多的折子。据宋嘉书听弘历说,从前康熙爷在时,能直接写折子递到圣驾前头的官员并不多,尤其是到了晚年,康熙爷信赖的臣子就是那些。
结果到了雍正爷的时候,就嫌折子不够批的,报上来的消息太少。他本人也唯恐被臣子蒙蔽,于是直接给各地官员都开了绿灯,能写折子直接给他上书的官员翻了好几番,以至于皇上每天都埋头苦批,达到了虽然身体劳累,但精神愉悦的状态。
宋嘉书感慨:这就是传说中的劳模吧。
这一晚,皇上还是有些微醺,只是这次的酒意,并不是要吐槽也并不是难过,他带着宋嘉书来到舆图之前,给她看整个大清的版图,然后道:“朕会治理好这个国家,无论谁都不能阻止朕。”
他近乎自言自语道:“朕这一生经的离丧太多,遗憾伤痛也太多,但到底还没被打垮。朕想到江山社稷,想到黎民百姓,就仍旧能撑住。”
皇上说这话的样子,像是一只历经了无数霜雪,最终仍旧能展翅高飞的海东青。
宋嘉书看着皇上:是啊,不管她作为一个后妃,是怎样看待雍正爷的,也不管那些被抄家的臣子和宗亲,是如何刻薄皇上的,在百姓眼里,雍正爷到底是一个肯铁腕推行新政的君主,是一个耗费精力整修河道,缉拿贪官,严打私盐的皇帝。
——
待过了清明,怡亲王便带着弘历出京。
皇上也不忘给儿子递密折的特权,还给了他几十个侍卫,让他遇事从权处置。
然而就在雍亲七年的秋日,皇上陆续接到了来自河道上的好多封密折。
有两封来自于怡亲王,上书内容都是一样的,表示自己虽然腿伤复发,但并无大碍。请皇上不必召他回京。
而剩下的折子则分别来自于弘历、高斌、高其倬和随行刘太医的折子。
这些折子的内容如出一辙,纷纷向皇上表示,怡亲王旧伤复发,不宜劳累,请皇上下旨令怡亲王归京安养。
其中以弘历的折子最为详细。到底是对着自己阿玛,弘历比旁的官员更敢说话,字句恳切,只道:“十三叔自打出京,未有一日安逸歇息,儿子每日清晨与十三叔请安,都见王叔院内已然亮灯,服侍的太监皆是轮班,俱不知王叔何时入睡。”
弘历写到这里,还给亲爹加了个括号备注:“(儿子觉得伺候的奴才并非不知,只是得了王叔吩咐,不肯告诉儿子实话,只怕王叔并未按照皇阿玛在京中时嘱咐,按时歇息。)”
之后才继续恳切道:“这回王叔旧伤复发,乃是在一日带着儿子赶路之时,被一林中野蛇惊了马所致。因王叔当时勒马及时,未曾坠落马匹,儿子和随行众人便都未曾在意,直到当夜服侍王叔的太监来报,十三叔高热不退时,太医和儿子才知十三叔旧伤发作。”
雍正爷读这封折子的时候,苏培盛原如常在旁伺候,谁料却见皇上一失手打翻了茶盏,淋漓的热水洒的案上和身上都是。
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带着宫人上前收拾,却见皇上浑然未觉烫一般,只是抓着折子不放,眼睛也不肯离开。
“太医虽按着皇阿玛的吩咐,带了一马车的药材,却到底不如在京中便宜。”
“儿子俯祈皇阿玛,以圣旨召十三叔回京休养。此事十三叔不许太医与高斌等人告知皇阿玛,儿子却实不敢隐瞒。”
又加了个备注:“只怕儿子折子到京之时,十三叔的折子也就到京了,皇阿玛此事要信儿子的,十三叔的折子必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儿子的劝告十三叔也通不肯听,儿子实无法了!”
见弘历写到后来笔触都有点乱了,甚至颇有点赌气意味,皇上便知此事的要紧。
弘历不是个急性子的孩子,能让他急的几乎以文字跳脚,可见当日怡亲王的病情何等险要,而此时又是何等不听劝告。
雍正七年,皇上以‘中秋需一家子团圆’为由,连发三道圣旨命怡亲王与四阿哥归京。
怡亲王也命人八百里加急,送了好几道折子回京,表示河道之事在要紧关头,请皇上准他过年时再回京团聚。
皇上再下一道圣旨,明确表示不行,即刻启程吧。
怡亲王只好遵旨,与弘历一并踏上回京之路。弘历见十三叔终于屈服了,也是大大松一口气。
待怡亲王将所有事务交代给高斌等人,踏上征程后,才翻过来找弘历。他在马车上盘着腿审问弘历:“是不是你这孩子给皇上打了你十三叔的小报告?”
弘历毫不犹豫地认了。
怡亲王扶额无奈道:“弘历,你是第一回 见我发病所以才吓坏了,以至于危言耸听。”
见弘历抗议了一下‘危言耸听’四个字,怡亲王就无奈笑道:“真的,这病是老毛病。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得了这个病,这些年除了发作的时候疼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弘历是逼问过太医的,知道这病并没有十三叔说的这样轻松,而且这些年发病是一次比一次严重。
但他深知让十三叔在治水上半途而废就够难受的了,就不再继续跟他争论病情,只顺着怡亲王道:“是,十三叔说的是。只是皇阿玛在京中担心呢,侄子陪着您回京过个中秋,等您好全了,侄子再陪您出来就是。”
怡亲王摇摇头,又是笑又是叹:“你到底还年轻,不知官员之心——你人在不在那里,花没花时间盯着,差距大着呢。”
弘历闻言不由道:“皇阿玛和十三叔也说过,高斌在治水上也算是有本事……”
怡亲王再次摇头:“我不是说他们没本事。或许没了咱们时时看着,他们也能完成河道的修建,但这其中的花费你知道要多出多少?而为此事百姓又要增加多少徭役和税赋?”
“不是说他们都是贪官,而是他们身份还不够——同样的事情,你我只需露面就能办了,因为我是亲王,而你是皇子。可高斌他们,只是臣子,在跟京中户部、工部各层官员打交道时,同样的事情,不多花手段和时间,他们就办不了。这其中,遭殃的永远是百姓。所以许多事,我情愿自己办。”
弘历俯首表示受教,然后道:“可十三叔,朝上的事儿是永远忙不完的,您得先顾及自己的身子。”
怡亲王也明白弘历的意思,可是,他总想多做点,再多做点。
或许他多做一点,养心殿里,四哥就能少累一点。
怡亲王收回思绪,铺开纸笔准备给皇上回折子。
这马车是皇上命内务府特制的,不但宽敞华丽,还桌椅齐备,跟小型书房似的。为了防止颠簸,连着砚台笔架都牢牢固定在桌上,不会乱跑。
弘历连忙上前,接过怡亲王贴身太监手里的墨,笑道:“侄子犯了错,这回就让侄子伺候十三叔磨墨吧。”
怡亲王笑道:“来磨墨就罢了,可别再跟你皇阿玛私下写小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