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只要皇上还在,哪怕皇后薨逝,出了二十七日后,宫里人就不许带白色着重孝了。但弘历弘昼及他们的妻妾儿女们作为晚辈,虽不能带白,还是要人人素服不得妆饰。
所以高氏穿的也极简单,头上不过是素色绒花,脚底下也不穿绣花的花盆底了,而是穿着普通的淡青色绣鞋,所以进门的时候,更加轻盈了,当真像一只脖颈修长仪态灵动的鹿。
宋嘉书也觉得见了她就心情颇好,就像是见了某种可爱至极的小动物一样,有种不自觉的怜爱,便招呼她:“过来坐吧,外头热不热?”
高氏一坐下,目光就落在桌上的点心上。
只见半透明水晶雕的小方钟里头搁着些更透明沁凉的冰块,上面放着一只淡粉色的碟子,里面装了些同样颜色的淡粉色奶冻,冰块的凉气凝结在盘子上,形成让人看了就透心凉的小水珠。
另外的几色点心高氏就没去看了,只问道:“娘娘处新做了奶冻吗?看着粉粉嫩嫩的,是桃花味道的吗?”
宋嘉书便道:“差不多,是桃子的。”
白宁递上小银勺,高氏就尝了一口,欣喜地点点头。
宋嘉书根本不需要找话题跟高氏闲聊,因为她知道,高氏自己就会开口的。
她也曾留意过,高氏这样单纯的性情,会不会把握不住分寸,将重华宫的事儿往外说。后来发现,高氏实在也不知道什么重华宫的事儿。
但凡有人提起重华宫,不知是弘历还是其母家亲眷特意嘱咐过她,出了重华宫不能提一句宫里的事儿,高氏就像被训练好了一样,每次都很快回答:“哦,这事儿吗?妾身还真不知道呢,但妾身知道另外一件事。”然后又把话题转移到她感兴趣的吃喝玩乐上去了。
而面对宋嘉书的时候,高氏无疑更放松一些。
以至于说着就把自己的母家给交代了:“我其实想去福晋处看看小格格和小阿哥,但额娘之前进宫时说了,我又没有过孩子,自然什么都不懂,所以不许我去福晋处添乱。关于宫里的小阿哥小格格,一定不能乱说话,不能乱出主意,不能乱碰。”
宋嘉书表示:高家在外面应该也是操碎了心。
高氏继续道:“爷说了,他跟福晋都忙着,而如今我们重华宫中孩子们又都小,还不能尽孝,以至于先帝爷的太妃们颇为寂寥,让我有空多去太妃们处陪着说话替他尽孝心,尤其是皇贵太妃与和太妃处。”
宋嘉书也就明白,为什么高氏最近总是出门了。
见弘历能把重华宫安排明白,能让人各尽其能,宋嘉书就更放心了一点。
她这边刚对弘历放心一点,那边白霜就已经急着进门,都顾不得高氏也在了,直接道:“回娘娘,皇上不知为何动了大怒,又打了五阿哥板子,且这回连着裕嫔娘娘都牵连了,说是让娘娘闭门思过。”
高氏手里还拿着勺子,就呆住了。
宋嘉书先转头对她道:“小厨房里还有几色奶冻,都用冰冰着呢,你都带回去吃吧。”用零食送走了高氏,她才转头回来继续问白霜:“弘昼这孩子又怎么惹了皇上?且怎么连裕嫔也牵连了,你只说皇上让传的原话是什么?”
白霜一个个回答问题:“五阿哥做了什么奴婢们还不知,只知道阿哥得了皇上亲自动手打的板子。至于裕嫔娘娘,皇上倒没有重罚,只是让她也跟着闭门思过,反省一二是怎么教导儿子的。”
宋嘉书便忍不住吐槽道:“这些年,不都是皇上在教导弘昼吗?”
白霜也不敢说话,退出去继续打听消息去了。
——
弘历听说弘昼被打之后,十分惊讶。
与宋嘉书不知道前因后果不同,弘历是知道弘昼干什么去了,只是非常诧异他怎么会被打。
因弘昼去养心殿前,是来跟他说过话的:“四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这就要去劝皇阿玛别信那些个牛鼻子。”
弘历也不拦着:“你记得我在路上跟你说的话就是。”
其实弘历也有些想要劝皇阿玛了,因近来跟准噶尔的战事吃紧,皇阿玛就用心尤甚。大概是觉得服用丹药确实提神醒脑,所以近来吃的是多了一些,弘历都肉眼可见皇阿玛面色红润甚至放光起来。
可就为这丹药这么管用,弘历才越发揪心。
当年皇玛法曾经教导过他,凡事有利必有弊,康熙爷曾在大病后自下了一道折子,阐明自己是很清醒,不会钻研长生之道的皇帝。
且比起中医,皇玛法自己倒是更信西洋药。
听福彭说过,当年他的外祖父曹寅重病时,皇玛法曾千里迢迢赏赐西洋药‘金鸡纳霜’,说不许他在热病的时候吃什么人参之类的补药,与病体无益。
弘历受康熙爷的影响,对修炼丹药之说,一贯是持怀疑态度的。
此时见皇阿玛自顾自加大了用量,就觉得弘昼去劝劝也好。
只是叮嘱了弘昼,万不能与皇阿玛顶撞,见弘昼拍胸脯保证,弘历就放他走了。
一个时辰后,就得到了皇阿玛动了板子的消息。
弘历真是万分的迷惑了,于是让身边小太监出去打听。要不是弘昼被压回去关禁闭了,弘历真想亲自去问问他。
——
很快,宋嘉书和弘历都知道弘昼做了什么。
他先往养心殿去求见皇上,一进去就跪了道:“皇阿玛,儿子只觉得那道士们甚是无理,滥用药物只恐损伤皇阿玛圣体。”
且说皇上原本听说弘昼急着求见,还是挺高兴的。
弘昼身上有一种直爽之气,跟皇上说话也很对脾气,比如曾静之事,皇上也有所察觉,弘历对此事不甚赞同,总是想着所谓皇家颜面,主张干掉曾静就算完。而弘昼的言语中,却是跟自己一脉相承的真理越辩越明之意,不肯受委屈。
皇上一直觉得:弘历固然是个好的继承人,但弘昼这个儿子,除了不爱干正事外,在性情上倒是更像自己的儿子。
弘历早就开始参与军务了,现在皇上准备也让弘昼参与进来。
以后兄弟两个也好互相帮衬一二。当年先帝爷在时,也是这么安排自己和十四的,让皇上欣慰的是,与自己跟十四不同,弘历弘昼两个兄弟确实关系很好。
于是见弘昼进来,皇上还想考考他对准噶尔战事的看法,谁料弘昼一进门就直挺挺地跪了开始说道士丹药之事。
如今已经没什么人,敢这样直白的顶皇上了。
皇上蹙眉:“弘昼,你说什么?”
弘昼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回加了一句:“儿子只是关心皇阿玛。”
皇上素知他脾气,说话办事都有些莽撞,便摆摆手制止道:“行了,朕心中有数。你倒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为好。从养心殿出去,你便往前头军机处去,将准噶尔战事的文书都取来看一遍,这几日先给朕写个策论再说。以后再不许在外东游西逛!”
到现在为止,弘昼都还是谨记弘历的嘱咐的。
见皇阿玛不肯听他的劝告,就磕了个头,不曾继续进言顶撞,憋着一肚子火气和委屈道:“既如此,儿子告退了。”
皇上见他这回挺听话,就也没动气,就让他走了。
谁知很快,苏培盛就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回话,告知皇上五阿哥出门后去干什么了。
且说弘昼出门后,没直接去军机处,他先去了南三所后面的九龙壁处,那后面有一处夹道,里面共有五六间房子,皇上召进宫的几位道人就住在那里。
听说五阿哥亲自到了,一位姓张的新进宫的道长还特意抢在众人跟前,在皇子跟前示好:“阿哥贵步临贱地,可是有什么需要的丹药?怎么还劳动亲自来了,其实阿哥打发个小公公来就是了。”
弘昼看他眼生,就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张道士不明所以只得应是,弘昼点点头:“你先起开,叫那两个最开始就在宫里给皇阿玛炼丹的过来。”
此时白云青松两位道长才姗姗来迟。
实在是礼多人贵重,如今他们在宫里地位颇高。便是偶然遇上军机处大人们,见了都要主动招呼一声老道长。
这会子见五阿哥指名只要他们,心里也十分得意:你姓张的跑的再快,皇子还不是要求找我们?
于是上前给弘昼行过拱手礼。
弘昼盯了他们一会儿:“你们真的八十多岁了?”
白云道长老神在在道:“正是。”
弘昼‘唔’了一声:“就是你们,从去年王叔过世前,就开始给皇阿玛炼丹?”
这回是青松道长发言了,他自矜道:“并不止如此,早在六年前,贫道便已奉召入宫与皇上谈讲道法真言。当时也曾进奉一‘卜元丹’给圣上。此丹十分珍贵难得,皇上曾将其赏赐于田总督,阿哥一问便可知。”
他口中这位田总督就是田文镜,当时他亲戚因运粮食被年羹尧干掉了,田文镜一边干公差一边干私活,一度累病,皇上就赏赐给他过药。
弘昼不期皇阿玛居然这么早就开始研究丹药,但也不妨碍什么。
在确认了是他俩后,弘昼点点头,撸了撸袖子,上前拽住两位老道士的胡子,一把一个把人掼在地上。
惊变突起,一时众人都懵了。
白云道长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由道:“阿哥何故动手打人?”
弘昼刚被皇阿玛训了,便也不肯说是为他们炼丹才打人,于是只道:“我是皇子,方才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与我跪下磕头?”
道长忙道:“是皇上允了老道,不需跪礼,只行道家礼即可。”
弘昼无言以对,便索性不找理由了:“那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
将两人打了一顿后,弘昼才扬长而去。
吓到蒙圈的张道人:好险,这回露头都没被打,真是道祖保佑,下回我可不敢上凑了。
而皇上在听闻弘昼跑去打了两位老道长后,不由勃然大怒,将弘昼拎过来就打了一顿板子。
正好最近服用丹药后,皇上精力还很旺盛,便亲自操作了这顿板子。
弘历听说后,当真是无话可说。
第113章 挖坑
且说阿哥所里,弘昼正趴在床上,支着脑袋对旁边呜咽落泪的吴库扎氏说:“你哭什么啊?我虽被打了,心里却很是痛快。”
吴库扎氏哭的更凶了:“爷心里倒是痛快了,也要想想额娘和我们母子才好。”见弘昼还是不当回事,她就道:“额娘都被爷连累了,正在闭门思过,难道爷的黄带子也不想要了吗?”
弘昼最见不得女人呜呜咽咽地,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含糊道:“别哭了别哭了,从此后我再不去惹皇阿玛了。”
——
弘历去养心殿求见圣驾的时候,皇上火气仍未消,听闻四阿哥求见倒也放了他进来。
然弘历一进门,便对上皇上一张冷脸:“怎么,你们兄弟还要接茬来‘关心朕的身体’吗?”
听皇阿玛的语气,便是一贯恼了讽刺人的语气,弘历立刻老老实实跪了。
他先不为弘昼辩解,而是恭恭敬敬说起自己所为:“儿子们原不如皇阿玛精通道法医理,因皇阿玛的指点,近来儿子也通读了些书,增长了学识,还请皇阿玛指点。”
说完弘历将袖中特意带着的,一篇关于道法丹药的心得取出来。
苏培盛忙侧身上前接过,呈给皇上。
皇上接过来一看厚度和字数,便知道弘历不是为弘昼挨打现写的,否则写不出这几十页来。再粗粗看了内容,以他对道法丹药的钻研,自看得出弘历不是虚应事故胡诌了搪塞自己,而是真的研究了许多,脸上表情就好了一点。
再看到后来弘历写到‘亲尝’几味新制丹药后,皇上便缓和了些语气:“难得你有孝心亲为朕试药。只是记得以后不必如此,朕身边的太监都会尝试新药。新丹到底不如老方,你为皇子,不可轻易尝试,免有损伤。”
弘历再次叩首:“从小皇阿玛就教导儿子读孝经,儿子虽不敢自比文帝试药,但事关皇阿玛圣躬,自然不敢马虎。”
弘历见皇上脸色阴转多云,就试探道:“皇阿玛,五弟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最是跳脱。他只是不耐烦读这些佛道静心深奥之言,才有些误会。今日有些冒犯之举,想来也是冲动了。”
提起弘昼打人,皇上就蹙眉:“两位道士可是近九十的人了,弘昼也是为人父的年纪,却越发连尊老敬贤都忘了,朕看就是素日管束的轻了!”
且说弘历过来,不是来挨骂的,是备好了杀手锏的。
先把皇上的气抚平一二,然后就祭出了杀手锏:“皇阿玛,弘昼从前只在刑部兵部转悠,正如从前十三叔,因是掌过兵的所以从不信这些。从前儿子跟着十三叔去河道上,凡有不顺,有官员提出要请僧道来讲经演法破灾,十三叔都是不肯的,只道人定胜天。还是后来病中,才与皇阿玛讨论起佛道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