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果然皇上默然片刻,只道:“是啊,弘昼正如当年你十三叔没吃过苦的年少时候,从不信这些命格轮回之说。”
那时候宫里宝华殿也常有祈福礼佛的活动,十三跟十四却都会找机会溜走,然后自去演武场上练习骑射。有一次被皇阿玛发现他们缺席,还命自己去逮他们两个。
皇上至今还记得,到了演武场,两个弟弟吓得跳下马,背着弓来到自己跟前,一左一右作揖:“求求四哥就当没见着我们,别跟皇阿玛告状,我们这就悄悄溜回去。”
如今想起来,也是让皇上伤怀的往事。
弘历看皇阿玛神情,心里石头就落地了。
——
弘历出门的时候,就见福彭穿着一身郡王服制,正在养心殿大门外头的拐道里探头探脑,一见他就挥舞着手。
弘历无奈走过去问道“怎么,你有事要求见皇阿玛?那便去吧,躲在宫里鬼鬼祟祟的,小心叫侍卫抓了去。”
福彭摇头:“原是有差事要报的,但一进来就听说五阿哥挨了打。”福彭收回了手里的折子心有余悸道:“横竖我这件事不急,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然后又关心道:“阿哥,你被牵连了?”
两人从十岁起相识,做了好几年一起读书骑射的同窗,弘历偶然犯个错福彭还得陪罚,直到大婚后才各自撤离了上书房。关系既好,说话也不免亲切些。福彭只有在称呼别的阿哥时才带上排序,称呼弘历时便不用。
弘历有事也不瞒他:“弘昼把两个道士打了个半死,皇阿玛自然是生气的,还命我去替弘昼给那两个老道赔不是。”
福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称呼都忘了,直接道:“你亲自去?也不怕折了他们的寿?”
就见眼前的四阿哥冷飕飕笑了笑:“希望他们命够硬吧。”
福彭是很了解这位同窗的,表面十分稳当,其实内里也十分独断。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在要面子这一点上,父子俩可是一脉相承。
况且四阿哥对那些个道士是什么心态,福彭也很清楚——四阿哥自己还没爵位,没有领八旗的佐领和民丁,可福彭这个郡王下头是有人的,这半年来,四阿哥一直让自己派人盯着这些道士们的来源。
这些人是出自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观里还有什么徒子徒孙,尤其到底是哪些官员给皇上举荐的新道士,四阿哥都很关心。
可见是存了‘以后算账’的心思的。
福彭本就在心里为这些人默哀着呢,如今见皇上居然让四阿哥去道歉,就更觉这群人前路堪忧。
福彭拉着弘历安慰道:“阿哥,我跟你讲个我们家从前的故事安慰你。你也知道,皇上一直不喜欢我外祖家,当然也不喜欢我阿玛,所以当年我额娘上雍亲王府去请安,就没见到当时还是福晋的皇后娘娘。这事儿还惊动了宫里的圣祖爷。”
弘历点头:“我知道这典故,皇阿玛为此还吃了一回挂落。”
当着人家儿子,弘历就没说:要不是这回的事儿,你阿玛的平郡王位置可能也不会被削掉。
福彭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圣祖爷这么给脸,里头多半不是我阿玛的面子,而是我外祖父的情面。阿哥也知道我外祖曹家是包衣,当年我祖父一接旨要给儿子娶包衣出身的世子夫人,很是不情愿。”
“祖父去圣祖爷跟前请辞,被圣祖爷骂了一顿,后来我外祖父上京送嫁,祖父又去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又被圣祖爷拎到圣驾前头,狠骂了一顿,还让全家头上戴顶冠的,都得去曹家道歉呢。”
曹寅在康熙爷一朝,便是风光至此。
什么铁帽子王,都不如在简在帝心的地位铁。
福彭安慰完弘历,弘历的心情也没有丝毫好转:“你祖父是给亲家赔罪,你阿玛是给老丈人赔罪。我是去给个老道士赔礼,这能一样吗?”
福彭想了想无言以对,只好道:“阿哥,要不您把他想象成您老泰山?”
见弘历开始挽袖子,福彭连忙跑路,还不忘道:“阿哥,要是皇上心情好了,你再使人去告诉我啊,我好来交差。”
弘历看他蹦跳着跑远了,十分无语:自己身边尽是跳脱不靠谱的人。
正准备往九龙壁处走,迎面便见景仁宫的小白菜来了。
如今小白菜也是顶呱呱的白公公了,衣服上都有了贵妃宫里掌事太监的复杂绣纹。但此时见了弘历,还是连跑带踮地过来,行礼道:“阿哥爷,娘娘请您过去。”
弘历正好也不想见两个道士的老脸,便先往景仁宫去。
宋嘉书见了他便笑道:“弘昼的事儿一出,我便知道你得去皇上跟前描补一二,索性叫小白菜去养心殿附近等你。”
见弘历一进门脸就罕见的拉的老长,宋嘉书不免笑了:“坐吧,给你准备了点心。方才高氏来了,我都藏着没拿出来,否则这会子也没了。”
一听高氏方才来过了,弘历便觉得面前的点心珍贵起来。
再见额娘留给他的,居然是夏日极难保存的酥油泡螺,心情便好转了些,用小银叉用力插了一个,把酥油泡螺插得‘吐奶身亡’后也觉得解气。
宋嘉书还给他备了凉茶,看他吃过喝过,脸拉的没有那么长,才问起方才养心殿的事儿。
弘历这才一一说完,说到一会要去给两个老道赔礼,脸色又阴起来。
再看额娘,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叫她惊动一般,不免有些委屈道:“额娘,儿子不但是皇子,还是做两个孩子阿玛的人了,竟要去跟个道士赔不是。”
宋嘉书笑道:“弘昼也是做两个孩子阿玛的人了,还要被皇上亲自打屁股板子呢。”
弘历想想也头疼:“耿额娘也跟着他倒霉——弘昼这脾气,儿子也是管不了他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顶撞皇上,看着弘昼答应了,可谁能想到他转头就去打老道士啊。
宋嘉书见弘历这么头疼,就笑道:“方才我听说了弘昼打了人,就已经叫人送了些伤药补品过去了,也让专看跌打的太医过去给那两个老道治一治。”
“你放心吧,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打过了弘昼,见你撞过去便有些迁怒,才说什么叫你去‘代弟弟赔礼’。你这会子只管过去就是,他们难道敢受你的礼?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代皇上去慰问老人罢了,这有什么。”
弘历想:额娘确实比福彭会安慰人多了。
果然弘历一去,一众道士们都特别恭敬,也不敢跟皇子理论什么方外之人不行俗世之礼了,扑通通下饺子一样都跪下了——当然除了两个被打的起不来的道士。; 弘历见他们被弘昼这一顿打,吓得一窝鹌鹑似的,心情也有点好。
待他亲自去看那两位鼻青脸肿的老道,腹内就更忍笑了。那两位虽心有怨气,但也不敢对着这位准太子发作,还要谢过四阿哥的慰问,谢过贵妃娘娘的赐药。
弘历欣赏了一回两人的痛苦挣扎,等他们努力在榻上谢恩行礼完成,这才离开。
——
待弘昼打人事件过去几日,皇上才于养心殿召见熹贵妃一同用膳。
宋嘉书就知道皇上的气消的差不多了,用过膳后,宋嘉书便向皇上道:“耿妹妹实在无辜,皇上别禁足她了吧。”
皇上也不直接答应,还哼道:“弘昼从小就被她惯坏了。”
宋嘉书笑道:“弘历弘昼都是六岁就去前院书房了,都是皇上一手教导的。”
皇上便看着她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怪朕惯坏了弘昼?”
宋嘉书摇头:“皇上这话说的,弘昼这孩子多可爱啊,又有孝心又开朗活泼,还给皇上生了长孙,怎么就叫惯坏了呢?”
见皇上只是冷哼不说话,宋嘉书就莞尔道:“不知弘历这孩子跟皇上说过没有,他们两个都是当年受怡亲王的影响,觉得丹药无用,所以见皇上用药不免担忧。弘历是个喜欢看书自己研究的性情,可皇上也知道,弘昼却是坐不住的脾气。他过去原也不是为了打人去的,原是想向几位道长问问丹药之说。”
“谁知那些道长不将弘昼放在眼里,礼数也不行全,弘昼的脾气如何能忍,这才动了手。”
当时皇上在气头上,不管是弘历还是宋嘉书,都没用这一点来分辨,只是认错。如今等皇上气消了,才来给道士们下眼药。
果然此时皇上第一回 听这个打人理由,不由有些疑惑:“不曾行礼?”然后又了然道:“他们必是行了道家之礼,这原是朕准了的。”
宋嘉书含笑,表示适当的迷惑:“当真?可弘历去的时候,他们行的可不是什么道家之礼。所有道士都在门外跪了迎候,连那两位老道长,便是腰酸背痛的,也非要起来请安,弘历按都按不住,回来还觉得不安,特意又命人送了一趟补品,自己都不愿亲自去了,恐扰了两位道长养病。”
宋嘉书说完,便做若有所思略微皱眉状:“两个皇子都是一样的,未曾封爵,若只因弘历差事比弘昼多些,这些道士就把皇子分出高低来行礼,可哪里像方外之人?倒比俗人还俗。”
皇上便不说什么了,也算默许了让耿氏解封出门。
宋嘉书便也见好就收,把自己略过不提。
横竖自己不提,也会有人提的。
果然次日平郡王福彭来面见皇上时,便也说起此事:“回皇上,今日见了那两位老道长,居然已是行动无碍了,可见他们果有道行,身子硬朗。”
他是弘历的伴读,皇上虽不喜他爹,但从前在宫里见多了福彭,对他倒是看待子侄一般,常问一问他的功课。
福彭见皇上今日心情还好,就趁机道:“只是这两位老道长这回倒是客气了许多,居然主动给我见礼了。从前两位老道长可都眼睛看天上,之前我总想着,这两位大概是在看天上的神仙吧。”
皇上闻言心中又勾起听贵妃言语后的疑惑,便就近召今日值班的军机大臣过来询问,素日这些道士们可有仗着皇恩不尊大臣不尊宗亲王爵。
今日当值的两个,正好是鄂尔泰和张廷玉。
作为如今皇上最信任的两个人,他们脾气可不太一样:张廷玉是心里明白但寡言,不问他就不说,这也是他作为汉臣的谨慎。哪怕皇上问起,他也只是做老好人:“两位道长素日颇为客气。”
话音还未落,就听鄂尔泰道:“客气什么?他们行个礼都弯不下腰似的。”
张廷玉:你这就把我的台拆了?咱们还能不能一起工作了?
皇上便转过来问鄂尔泰。
鄂尔泰出身好,脾气也大,当年年羹尧最鼎盛的时候,鄂尔泰尚且不怎么怕他,年羹尧抬着下巴,鄂尔泰就抬的比他更高,何况是几个道士。
于是此时也直言不满道:“皇上,这些个道士能炼丹有助于圣躬,是他们的福气和本分。正如太医院一般,为宫人皇上及娘娘们治病,难道不是应当?怎么还仗着皇上的恩典就不恭不敬起来?”
他的话一针见血,皇上眉头便紧紧蹙起。
张廷玉在一旁看似静立,其实腹中已经在想着措辞起草圣旨了:从康熙爷时,他就因为写文书特别好,常做这类活。如今已经做了军机处大臣,更了解当今皇上的心思,已经进化到,不需要皇上说要下一道旨,他已经能意会到什么时候皇上准备下旨了。
自弘昼打人开始,到一众人背后挖坑为止,皇上最终做出决定,将宫里的道人们集体移到圆明园去住,并按照太医院的例给发放俸禄。
这不是什么厚待——拿了宫里的份例,就得守宫里的规矩,从今后,这些道士可不能只行方外之礼,而要按着太医院的品级到处请安行礼,在宫廷行走也都屏气敛声起来。
宋嘉书听说后也不意外:皇上的性情一直未改,他可以给人礼遇恩典,但对方最好诚惶诚恐的接受并且受得起,如今发现道士们有仗着皇恩骄狂的意思,皇上自然要把他们拍下去。
以后虽照常让他们贡奉丹药,时而讨论一下道法,但皇上倒没再让他们干钦天监的活,依旧是专人专职,叫他们专管炼丹去。
弘昼被放出来后,听说道士们已经不在宫里了,还在给额娘请安时说:“我这顿打也没白挨,到底有些用处。”然后还笑嘻嘻:“听说额娘也被我连累了?看额娘心情还可以,就知道只禁足没罚银子吧?”
这给耿氏气的,几乎要再把弘昼打一顿。
——
且说这一年的八月十五,因在皇后周年内,宫中晚辈皆是素服,皇上便也没兴致大办,只对宋嘉书道,后宫设个家宴,一并赏月分个月饼吃便可散了。
这一年,对宋嘉书来说,最大的事儿便是:她终于可以决定月饼的样式和馅料了。
月饼不似粽子,自己在小厨房也很容易能做,由着她自己发挥。
要做不同样子的月饼就需要刻出来不同的模具,且宫廷喜欢吃翻毛月饼,就是酥皮月饼,小厨房里的厨娘往往技艺不娴熟,做不出膳房白案师傅们的水准,酥皮一点也不起层,吃着不酥。
而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对吃食的创新性从来不在意。刚入宫时,每到中秋,御膳房还会呈上些新鲜的样子和馅料,请皇后娘娘择选新品。
皇后娘娘却都表示,就按照旧例来。后来御膳房也就明白了,不要创新,只要不出错,也就不上新款了。
这第一年轮到贵妃当家作主,御膳房有点摸不准路数,不知该不该上新,便辗转求到了景仁宫宫人这里,想要探一探娘娘的意思。
小白菜来回的时候,就见自家娘娘眼睛都亮了:“御膳房既有想法,就叫他们送上来看看。”
白宁知道娘娘虽然一贯比较淡定,但在涉及金钱和食物的时候比较热切,于是替娘娘周全道:“到底今年皇上说了不大办,娘娘要改月饼的样式,是不是要问问皇上的意思?”
宋嘉书往养心殿问时,皇上想了想便道:“也是,多年来印着御制红字赏赐宗亲及大臣们的月饼,都是一样的样子和馅料。今年就让御膳房多备几种样子,将赏给不同人的月饼类别都分开。”
且说宋嘉书一直对宫里一盒子装过来的月饼都是一样馅的,深觉浪费,便道:“皇上,宫里赏下去的月饼一盒六个,可以多放几种馅料的。”
皇上也不以为意,只道:“你看着弄吧,让御膳房给你进几个做样,你尝着好便用上。”
宋嘉书得了尚方宝剑,回头就让小白菜带话给御膳房,今年要多呈上些样式。
御膳房也觉得欢喜:皇上并非重视口腹之欲的人,这些年宫里娘娘们也少,御膳房大师傅们总是一身武艺没地方发挥。
这回皇上亲口允了,要做些新样子新口味的月饼,御膳房自然当成头等大事来做。
小白菜来到御膳房的时候,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