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这回换了皇上用一种幽幽的目光看着她:“说起画师作画,你居然想的不是跟朕入画,也不是跟弘历或是孙子孙女一并,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狗?”
宋嘉书是有充分准备的,只道:“皇上是天子,岂能轻易与人同画?弘历弘昼也不是小儿可以做母子图了。臣妾也不擅抚琴下棋的,画上也不必做此态。还不如请皇上御犬一用,也显得臣妾自然不是?”
皇上摆手而笑:“罢了,你总是有理的。”
然后又道:“只是朕养的狗都是在围场上围猎用的,颇具凶性,且非得在朕身边才听话,实不能给你带到后宫去做耍。”指着自己狗的图道:“横竖郎世宁也知道朕的狗长什么样,就让他自己对着把你跟狗画在一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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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如意馆每年给圣上万寿贺礼奉上的都是画。
今岁弘历便也带着御书处,加班加点,将《圣祖圣训》整理了出来,作为万寿节之一的礼奉上。
说来御书处本是十分难做的:皇上下旨要汇总刊印圣祖圣训,这虽不难,但难在许多圣训与皇上现今的言行是违背的。
尤其是康熙爷当年亲口定下,宗亲无论什么大罪,都不能革除宗籍,在皇上手里,那可是稀里哗啦剪掉了兄弟和儿子的黄带子,把他们踢出了宗籍。
这些圣祖真言要是照实印出来,岂不是打皇上的脸。
好在此事是四阿哥监办,御书处可算找到靠山了,连忙将这为难的情形隐晦说给四阿哥听:您看虽然您爷爷这么说了,但您爹不照办啊。
御书处的官员抖着胡子道:“事关圣祖爷,兹事体大,还请四阿哥代为呈禀皇上,臣等好办事。”
弘历也非常干脆,直接道:“都删掉即可。”
御书处主事一个哆嗦:“这可是圣祖爷的圣言,若无圣旨……”
弘历搁下手里的册子,问道:“圣祖圣训刊印出来,是为了什么?”
御书处主事恭敬道:“皇上的旨意,是要让宗亲子孙,尤其是此后宫中皇子皇孙都习读圣祖真言。”
弘历颔首:“所以,你还不明白吗?”
难道要让所有宗亲都眼睁睁看着白纸黑字,发现皇上没有‘敬天法祖’,反而违背了圣祖爷的话?
不但印出来不行,拿着去问皇上更是荒唐,这岂不是直接拿着书摔到皇上脸上去,你为什么不遵从圣祖之法?
弘历深信,皇阿玛之所以命自己来督办此事,是相信自己知道怎么择选圣祖圣言出版,绝不是等着自己拿皇玛法的话去质问他。
见御书处主事毫无决断,只会用袖子擦汗唯唯诺诺,弘历便蹙眉道:“既如此,将原稿拿了来,我来删,你们你管着裱作、刻印吧。”
御书处主事如蒙大赦,连忙把之前整理过的稿子都搬了来,请四阿哥来挑选。
接下来的几日,在昼夜不歇通读圣祖爷圣训的过程里,弘历觉得自己穿过六十年的光阴,看到了皇玛法从孩童皇帝,一路做到老年天子,其中的艰险与风光。
圣训中许多话,于弘历来说,也是醍醐灌顶,深觉受益。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在曾静之事上出声反对的皇子了。
哪怕他心内十分敬重皇玛法,甚至他更加认同皇玛法的政治观点,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删掉了那些与皇父言行不合的圣祖圣训。
毕竟过世的皇帝,再伟大,也不如现在的皇帝,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
且说万寿节上,皇上也没想到,弘历这么快就带着御书处的人做好了《圣祖圣训》,可见办差勤谨,便出言赞赏。
尤其是弘历做事周到,在万寿节上,只奉上精装的一本,先让皇阿玛御览成书可否。
皇上在看过成书的圣祖圣训后,也表示了满意。
该有的都有很好,重要的是,该没有的都没有。
见弘历懂事勤勉,再有弘昼这些日子也没惹祸,反而投身于研究准噶尔战事,皇上深觉欣慰。
在进入腊月后,皇上便召弘历弘昼两个,露了一点封王的口风。
这日弘历弘昼进门后,皇上先不说喜事,反而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本新的圣祖圣训,里头还有皇上朱笔亲提的期许。
弘历弘昼皆谢恩接过。
皇上便道:“你们也都是做阿玛的人了,如今《圣祖圣训》已然有了,待给儿子启蒙的时候,便叫他们日夜诵读便是。”
看了看弘历又笑道:“女儿就不要勒掯她了,小姑娘家的,叫她自己玩去吧。”
父子三人正在说话,苏培盛则进来送郎世宁的画。
皇上点头;“你们倒是赶得巧,一并看看吧。”顿了顿才道:“是朕命郎世宁画的与你十三叔的画像。”
康熙爷在裕亲王福全过世后,曾命画师将兄弟二人画在一张画像上,然后挂在乾清宫以供怀念。
其实早在怡亲王刚过世时,皇上就有这个想法,却又一直有些不敢面对,反而拖了下来。
直到中秋后,才命郎世宁做画。
弘历弘昼闻言,便上前替了太监,亲自展开这幅画让皇阿玛看。
只见画上的怡亲王正在策马射猎,而皇上则坐在白马上,悠闲散步。
弘历看着画上的树道:“皇阿玛,这是棠棣吗?”
皇上颔首:“《诗经》中棠棣一篇咏过: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皇上对着画感慨一会儿,又对正在画两边的弘历弘昼道:“朕盼着你们兄弟也能如此。”
弘历弘昼忙应下。
皇上欣赏过一回,便让苏培盛小心的收起画放好,等来日他在养心殿里选一处挂上。
苏培盛带着宫人退下后,皇上便捧着茶盏道:“说来,你们也到了弱冠之年。二十岁啊,正是好年纪。”
皇上突如其来对儿子年龄的感慨,让弘历有些警惕:逐渐老去的天子面对开始迈入壮年的儿子,只怕心情是很复杂的。
弘昼倒是无所谓,笑嘻嘻道:“是啊皇阿玛,儿子都到了弱冠之年,您以后可别动板子了。”
皇上见他这样就头疼:“你也是做阿玛的人了,但凡循规蹈矩,朕看在孙子的面上都懒得打你。”
看着话题逐渐被弘昼拉偏,皇上便及时打住,微露圣意:“你们年纪到了,也是做阿玛的人了,一直只是个阿哥也不好看。待翻过年去,朕自有打算。”
此事自然是大喜。
弘历弘昼在养心殿还要忍着,出了养心殿俱是露出笑容来,弘昼更是已经计划道:“等封了爵,就能开府出宫了,到时候四哥要来我府上玩啊。”
得了这个消息,宋嘉书和耿氏自然也为了他们高兴。
耿氏都落泪了:“姐姐,从前在王府里,我想过最好的日子,就是以后弘昼好生念书,自己努力个不入八分的辅国公爵位,便是顶天了。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天呢?”礼部收到的圣意是准备两整套郡王的服制——这一封就是封王,跳过了贝子贝勒,让耿氏更激动了。
不由抓着弘昼屡次耳提面命:近来可不许再惹你皇阿玛,非等这郡王爵位老老实实带在你头上才行。
然而弘昼虽努力装作好孩子,等到年后,此事还是出了变故。
第115章 生变
且说在皇上露出要封王的意思来后,宫里又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
弘昼的一位格格被诊出有了身孕。
耿氏亲自来景仁宫说这件喜事的时候就道:“这有的人命就是带着运气,待年后弘昼封了郡王,这些个侍妾们自然要分个高低上下出来——这会子赶着有孕的,自然比旁人强。”
弘历弘昼如今都是只有嫡子,下面的侍妾们想争个侧福晋,孩子自然是最要紧的砝码。
听说弘昼有侍妾怀孕,宋嘉书再次想起那个被自己疑惑过,又暂且放下的问题:弘历的那些庶子庶女都去哪儿了?倒不是说她盼着弘历多去跟侍妾们呆着,生一堆孩子出来,而是超出她记忆里的事儿,总是让她迷惑。
耿氏见她沉思,倒是猜到了她一半的想法:“姐姐,弘历大婚,这也正经过去快五年了,而侍妾更是大婚前一年就有了——怎么一直没有个庶子庶女呢?尤其是高氏,弘历那孩子不是挺喜欢高氏的吗?”
宋嘉书回神,含笑道:“就咱们两个,你就别绕弯子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耿氏便直接道:“按理说疏不间亲,富察氏是姐姐的儿媳妇,关系比我亲。可咱们这些年相处下来,我自觉比她更跟姐姐亲近,所以我就直说了——富察氏这孩子,从进宫起,一点错儿都没有。”
白宁听了这话,忙上前放下壶,然后带着青草避了出去守门。
宋嘉书就自己动手,给耿氏倒了一杯热茶。
顺手把刚才吃的柑橘皮扔到炭盆里,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略带辛辣清新的味道。
“从入宫起,一点错儿也没有怎么了?”宋嘉书笑道:“我从入宫来,也没出什么错啊。”
耿氏呆了一呆然后道:“可姐姐在王府呆了多少年,她入宫时才多大岁数,骤然到了宫里,又人人都盯着,有一丝错也会被看着。”
“要说只当家理事周到不是什么难事,当年皇后娘娘何曾有一件宫务出错?可跟皇上的情分咱们谁不知道?”
“但姐姐你看富察氏,那真是面面俱到,办事也周到,跟弘历夫妻情分也好,甚至连高氏都喜欢她,成日说起来就是福晋是好人。”
宋嘉书笑眯眯打断她:“所以呢?你只是在告诉我,富察氏多优秀?”
耿氏也“噗嗤”一声笑了:“是了,说着说着成了夸富察氏了。其实我的意思是,这孩子太能干太有本事——太有本事的人,难免不肯让人。”耿氏顿了顿,仍是说出了后面的话:“只怕也不容人。”
宋嘉书只是付之一笑。
其实不光是耿氏这样想。
因如今皇后不在了,定期去给各位太妃请安慰问的工作,就落到了宋嘉书身上。她听各位太妃说起富察氏和高氏来,也从不是一样的语气。
尤其是和太妃,因是抚养过弘历一年的,自己又没有孩子,对弘历的妻妾子女就更加上心。
富察氏的出色,让这些在宫里待了许多年的太妃们,都觉得刮目相看。
和太妃说起富察氏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夸赞:“富察氏才多大,十来岁的年纪,入宫后理宫务从无错漏也就罢了,这无非是个仔细,可待人接物说话上头,从没有一句能让人挑出不是的话来,就难了。”
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世上的现实就是这样,若是一个人总犯错,旁人会笑他蠢,欺负他的蠢。但要是一个人做的太好,又会让人觉得害怕,进而生出阴暗猜测来。
有能为的人,就会给人距离感和压迫感。
尤其是富察氏身份特殊,虽是晚辈,将来这些太妃却可能要在她的当家下过活,未免让她们心里有些异样。
像高氏这样的重华宫格格,太妃们的语气里,就全是单纯慈祥的喜欢了。因为她们完全是站在一个胜利者和智商压制者的角度来看她,来喜欢她。
宋嘉书是了解富察氏的,外柔内刚,她不是不知道怎么讨这些人的喜欢,只是这种带着优越感和俯视的喜欢,富察氏本就不稀罕。她的人生,又不需要靠着这些人看着顺眼来度日。
想着这些年跟富察氏的相处,宋嘉书看着耿氏认真道:“那不是个会害人的孩子。高氏没有身孕,不过是缘分未到,其余人就只是没机会罢了。”
弘历这几年一直被皇上溜着六部到处去轮转,差事一桩接着一桩,难得回一趟重华宫,除了呆在福晋处,也就往高氏处走走散心,旁人那真是想有孕也没机会。
耿氏原是见宋嘉书听说弘昼侍妾有孕,神色有些异常,才说起此事。
这回见她这么说,也就笑道:“姐姐跟自家儿媳妇待得多,自然更了解,你既然能说出这么一句,我也就放心了。姐姐别嫌我小人之心,在我眼里,弘历与弘昼也差不了多少,都是我的孩子。事关弘历的子嗣,我想到这里,不说一句,我总不能心安。”
宋嘉书伸手拍了拍耿氏的手:“我都知道。其实你要是真有心思,就不说话冷眼旁观才是。你只是心里惦记弘历才说的。”如今皇上就两个儿子,若耿氏心存恶意,就不该来跟她说,应该往外头去散播。
耿氏捧着茶坐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姐姐,说句实心话,或许我也有些自己的私心私意在里头。就像方才姐姐说的,你虽然也从来不出错,但咱们也曾有过在府里寥落的日子,咱们也一起过了那些因为齐妃或是皇贵妃受委屈的日子。可富察氏实在是处处太顺当了。”
宋嘉书莞尔:其实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些当面就跟自己阴阳怪气说富察氏城府深沉的老太妃,那些会在背后议论富察氏嫉妒不容人,以至于这些年重华宫都没有庶出子女的命妇们,富察氏也从未得罪她们。
她们口中刻薄大约也是看不过,富察氏出身好,嫁人后还是生了嫡子嫡女的隐形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心里的黑暗面人人都有,可如耿氏般,能这么说出口的承认的,就极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