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一时嫌弃送去的布匹不够软阿哥做衣裳不舒服,一时嫌弃送来的花不够新鲜,总之皇上离开圆明园后,谁都被她折腾过。
宋嘉书听她这么说,心里的猜测倒是越发鲜明了,谦贵人还是那个谦贵人。
懋嫔想起一事,不由恍然道:“娘娘是不是听到了些谦贵人抱怨娘娘的风言风语?说来,谦贵人与臣妾说过,跟娘娘提过好几回想回紫禁城,却都没有音讯。上回弘曕阿哥不知是晚上出来玩还是乳娘没照顾好,夜里受了惊,她请了两位道长去压了压,之后也来给臣妾抱怨过,说……”
懋嫔有点犹豫,她是沉默惯了的人,别说背后说人短了,人长也不说,跟别人有关的事她基本都不说。
要不是之前跟贵妃娘娘有些渊源欠下大人情,要不是贵妃主动邀请发问,她连这些话,也都会像之前很多年一样,沉默的让它过去。
宋嘉书道:“懋嫔姐姐直说就是,这些话断不会传出去,我只是有事要确认。我知道你的处境——你还要在圆明园跟谦贵人一起过呢。”
懋嫔忙笑道:“臣妾不是要为谦贵人隐瞒,只是想想怎么说。”
到底懋嫔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是个蠢人。常来找自己炫耀阿哥的谦贵人和帮过自己的贵妃,懋嫔还是知道怎么选的。
懋嫔便想着当时谦贵人的话,尽量转变成没那么冒犯的语气,说道“谦贵人抱怨过:娘娘不肯容人,将她这个生了阿哥的贵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不说,连两个可怜的老道长也要赶走。”
见贵妃娘娘似乎对道长更感兴趣,懋嫔就道:“听谦贵人说起,那两位老道长去给她诉苦来着,说五阿哥动手打人也就罢了,四阿哥居然还命平郡王暗中盯着他们的道观和徒子徒孙们,竟然连着家人亲友也不放过,以后若是四阿哥……他们必没有好日子过。”
如同拨云见日,宋嘉书终于理清了因果。
谦贵人被皇上搁在圆明园,以她的出身和地位,绝不会知道弘历曾让平郡王盯着道士相关连的人这样的隐秘之事。
她在这件事情里不是起因,只是下游。
不是因谦贵人找上两位道长,他们才在弘历封王之事上作梗,而是两位道长先知道了弘历实在不喜欢他们,一定会秋后算账还会连带家人。所以才破釜沉舟,找上了谦贵人,寄希望于如今才是孩童的弘曕阿哥。
谦贵人还处于一种,熹贵妃母子倒霉我就赚便宜的吃瓜看热闹中,只怕根本没把两位道长当成自己人,脑子也拎不清,所以才会把这件隐秘事当成熹贵妃母子‘刻薄’的一种证据,巴拉巴拉说给别人听。
送走了懋嫔后,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白宁,也已经明白过来:“娘娘,还好您谨慎,否则咱们若是真的找谦贵人的麻烦,尤其是四阿哥若是针对弘曕阿哥,只怕皇上必会动大怒。”
想想白宁就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让皇上以为,四阿哥是个连两岁幼弟都不能容的兄长……
宋嘉书摸着桌上绣纹的突起:“如今这宫里,只有一桩好处,就是人少。”她看着白宁:“你亲自去找苏培盛问问吧,年后,皇上将那两位道士召入宫后,还见过哪些人?”
凭这两位只会炼丹的道士,又怎么能知道福彭的举动。
必是有人先传信给他们。
白宁答应着出去,也很快拿到了那两位老道入宫的行程,见过什么人。
宋嘉书听了一遍,然后问道:“他们虽然没去齐妃处,但齐妃宫中有宫女去见过他们,说是要替弘时设个法坛,做十方超度的法事?”
白宁点头:“只是这两个道士知道弘时……阿哥已然被皇上革了黄带子,并没有应承摆坛,只是说念一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还说齐妃娘娘为生母,若是肯手写两卷则是最好。于是次日,齐妃处的宫人又见了两位道长,送了两卷经文去。”
白宁说完,就见自家娘娘起身:“走吧。”
“娘娘?”
“去齐妃处问一问真相。”
自打弘时之事后,齐妃便闭门不出,唯有皇后丧仪时,齐妃不得不出来按着规矩举哀。到底皇上一直未曾废她的位份,皇后的丧仪她不好一次面也不露。
但那次,齐妃也几乎全程没有露出脸,只是用帕子捂着脸哭,到点就走人,哭过三天后,就又‘病’了。
说来,宋嘉书真是多年未跟齐妃说过话,甚至对视过了。
第117章 亲王
白宁跟在宋嘉书身后往双鹤斋去。
其实自打弘时被革出宗籍后,皇上带诸妃嫔到圆明园,齐妃多半是称病不来的。
但皇上从来没有说出禁止齐妃来圆明园的话,故而每回内务府的人都会去请问齐妃娘娘是否要来,然后安排车架。
说到底,齐妃不仅仅是弘时的亲额娘,还是其余两位夭折的皇子和一位公主的生母。
皇上只看着还立在朝上的前额附星德,想到唯一长大,他亲眼看着嫁出去却也早亡的女儿怀恪公主,想到齐妃所有的孩子也都不在了,就会让齐妃安度晚年。
横竖衣食不缺,养在宫里就是。
——
双鹤斋颇为偏远,建筑也古朴,有一种故意做旧似的灰扑扑的样子。这里是从前圆明园扩修前,摆放佛经的地方。齐妃如今礼佛,求了住在这里,皇上也没意见。于是这里就是齐妃每回的固定场所了。
宋嘉书立在门外,看墙壁上描绘的伽蓝记壁画。
“回,回贵妃娘娘,齐妃娘娘不见客。”
宋嘉书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小宫女——自打弘时出事之后,齐妃性情大变,连身边的熟悉宫人都打发了,如今剩下的都是生面孔。
宋嘉书还记得,齐妃宫里的宫女都是以绿开头,便问道:“你的名字是绿什么?”
宫女摇头:“回娘娘,奴婢叫小翠。”
宋嘉书:行吧,也是跟绿沾边的。
她看着哆嗦的越来越厉害的小宫女:“小翠,去告诉你们娘娘,我也不是来做客的。”
小翠脸色煞白的进去,又煞白的出来:“贵妃娘娘,我们娘娘请您进去。”
她也不敢说,齐妃原话是:谁敢拦着贵妃,她要进来,就只管闯进来吧。
宋嘉书还记得,十五年前,她到这里来初见到的李侧福晋。虽然那时候女儿都嫁人了,在这个时代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但李氏还是有种鲜活亮丽的争宠劲儿。
如今李氏的样子已然跟寻常宫中嬷嬷差不多了。
“呵,这不是宫里贵妃娘娘来了吗。”不过那种讥讽的语气,还是李氏特有的。
宋嘉书对上李氏的眼睛:“好久不见。”
齐妃笑声更加讥讽了:“好久不见?一年前皇后娘娘的丧仪上,咱们刚见过。可见贵妃娘娘如今真是贵人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宋嘉书抬手指了指眼睛:“我说的是眼神,好久不见。”顿了顿道:“且我不是贵人,谦贵人才是齐妃时刻关注的那个贵人。”
齐妃面容一僵,随后破罐破摔道:“那个蠢货!我就知道,她到处与人嚷嚷,总要坏事!”
宋嘉书叹了口气:“从前我竟不知齐妃娘娘会这样心机谋算。我原以为,齐妃你是那种想害别人就会在怀里揣上一把刀,然后捅上去的人。”
齐妃闻言抬起头,看着宋嘉书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你眼里我也是蠢货,从不会谋算!只能由着别人算计欺负。”
她忍不住站起身道:“是啊,我是蠢货。原本府里只有一个不得宠的福晋,老天还眷顾我让她唯一的嫡子夭折——我做为府里仅次于福晋的侧福晋,还守着长子,居然到头来一败涂地!居然叫你占了便宜去!”
齐妃紧盯宋嘉书:“可再蠢的人,在什么都没有后,日复一日的仇恨里,也能学的忍耐聪明起来。我拜佛的每一日,都不忘拜拜阎王,盼他早日收走你,收走你那个狡诈的陷害兄长的儿子!”
“这些年我不出门,就是不想看你的脸,不想跟你说话——我生怕自己忍不住冲上去要咬你!”
说来,直面这种强烈的恨意,对宋嘉书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相处多年来,后宫这些故人里头,只有齐妃真切的,不掺杂什么复杂感情的恨着她。
宋嘉书看着恨意深重的齐妃:也好。
之前离开的那些人,乌拉那拉氏也好,年氏也好,见她的时候,总是释然的,甚至是友好的。
这样下去,她都以为她有什么特殊‘死神来了就都爱我’能力呢。
宋嘉书从这种古怪的想法里挣脱出来,问起方才齐妃提到的话:“陷害兄长?齐妃,你的意思是,弘时的下场是因为弘历害的?”
齐妃简直要开始磨牙了,字句从她的唇齿间挤出来:“难道不是吗?自打弘历渐渐长大,皇上便越来越不喜欢弘时。后来,更因为弘历的陷害,才让皇上以为弘时要害你们母子,这才革了弘时的黄带子!”
宋嘉书看着笃定此事的齐妃,问道:“皇上当年并不曾告知你弘时做了什么吧?知道的人,也无非只有皇上、怡亲王、我与弘历。齐妃又是怎么知道的?”其中知情者诸如苏培盛白宁等人,自然不会来告诉齐妃
齐妃呵呵冷笑:“你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
宋嘉书就自己开动脑筋想了想:“哦,是了。宫里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可当事人却也是知道的。”无论是廉亲王还是弘时,都不是出了这事儿后,即刻没了的。
虽然皇上已经禁止廉亲王或是弘时与宫里传递消息,但以宋嘉书对廉亲王的理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廉亲王都不会放弃给皇上添堵的机会,把这个消息传给齐妃,一定是廉亲王极乐意做的事情。
要宋嘉书说,廉亲王只怕恨不得齐妃发疯,把皇上所有的儿子都毒死,让皇上气死算完呢。
齐妃见她这样自问自答的,眼睛都要喷火了,半晌才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跟你儿子一样!”
白宁在旁边听齐妃越说越过分,气的脸都红了,还不及出声,就听齐妃继续怨怼起来,只是这回对象不是针对宋嘉书,而是皇上。
“皇上,你竟相信钮祜禄氏母子,也不肯信我们母子,当真是老糊涂了。”然后又想起旧事来:“先是为了年氏,再是为了钮祜禄氏,皇上你怎么就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女人。”
宋嘉书颇为无奈,心道:你倒是不装腔作势,你都是直接害人。
然而齐妃的愤怒很密集,根本不给宋嘉书插话的机会,只是带着更深的怨恨道:“我给皇上生过四个孩子,四个!可他们都没了,每一个都走在我前头,每一个孩子过世时都像是摘了我的心肝一样。”
“当年我们唯一的女儿怀恪没了的时候,皇上那样难过,还允诺过我,会照顾我们母子,会把其余孩子的份补偿在弘时身上。”
齐妃声音都嘶哑起来:“天子一言九鼎,他怎么说话不算,他就是这样补偿我跟弘时母子的?!”
“我的儿子们都死了,凭什么叫我看着你跟耿氏的儿子,大婚生子不说,还要封王!弘时从前那么想做世子,都做不成,我要你们的儿子也都做不成!”
白宁看着歇斯底里的齐妃,忍不住伸手悄悄拉了拉自家娘娘的衣角:“娘娘,齐妃情绪这般动荡,您自己怕是问不出什么,不若去回禀皇上吧。”
宋嘉书摇头:“再等等。”情绪爆发后的人,更容易说出些心里话。
或者说,破罐子破摔。
面对自己这个‘仇人’,齐妃没准会为了自己的恨意说些实话,面对皇上,齐妃想想自己的家人估计就什么都不会认了。
而皇上又能拿齐妃怎么样呢?齐妃原已经什么都没了。而若是因自己告发此事,让齐妃连妃位也保不住,皇上事后难免不觉得自己和弘历不能容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弘历现在就是穿鞋的,还是穿水晶鞋不能碰的那种。
宋嘉书看着李氏的恨意,摇头道:“就算你恨死了弘历和我,天天向阎王祈祷收了我们——但阎王也只管生死,可不管给你通风报信。平郡王私下替弘历所做之事,不该是你或者你的家人能知道的。”
李氏如今已然五十余岁,做知府的阿玛已经过世。而随着弘时之事的爆发,她的兄弟更是官位寂寥,在朝上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
平郡王私下盯着道士之事,哪怕是齐妃母家传进来的消息,但也肯定不是她母家能弄到的消息。
听钮祜禄氏对这件事终于不再自问自答,而是真的疑惑。齐妃的笑容里就带着一种报复成功的喜悦:“哈,熹贵妃,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儿子有一个多可怕的敌人!他知道弘历在干什么,他在暗中盯着弘历,他会永远抢先一步,戳着皇上的心窝子,永远拦着弘历的封王乃至做皇上的路!”
“你觉得咱们皇上的心性,会经得起旁人几次挑拨?弘时不过一次糊涂,还是被当年廉亲王给哄骗了,都未及犯错,皇上都不能容忍。何况是弘历这个他挑中的继承人?”
“这回是你们母子运道好,碰上谦贵人这么个蠢货,以至于你们识破了这个局,没有去为难那个小阿哥,可下回呢,下回你们能不能再做到皇上心里去?”
“钮祜禄氏,这两年你过得风光吧?皇后病了你就协理六宫,皇后死了你就主理六宫,你成了这后宫的女主人,你的儿子成了公认的储君。可那又怎么样,曾经我跟弘时也是这样的风光。而皇上虽然越来越信奉道佛,性情却越发苛刻,将来你跟弘历的下场,只怕还未必如我跟弘时呢!”
齐妃盯着眼前深恨的人:“熹贵妃,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跟你儿子要永远提防着,害怕着躲着暗里要射过来的一箭……”
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钮祜禄氏开口了,声音带了一点悠然的笃定:“是理亲王弘皙吧。”
宋嘉书看着齐妃的脸,忽然觉得那个形容人的表情好像裂开了的说法,还是挺准的。
白宁上前两步挡在自家娘娘跟前,总觉得现在齐妃的脸好生可怕,比刚才骂人的时候还可怕,不会要动手打人吧。
可齐妃没有,齐妃只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