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宋嘉书笑眯眯。
弘历看着算术题,忽然道:“额娘,有时候我觉得,三哥尚且不如弘昼聪明。弘昼看似莽撞爱淘气,可嘴上是很严的,知道在阿玛跟前什么不该说。可三哥……阿玛对他颇为失望。”
宋嘉书一个恍神,忽然就想起那夜四爷醉到断片的时候。
他曾喃喃数遍:“弘时怎么这般不争气,竟然不识人心好歹,被外人哄得来坑自己的阿玛。”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弘时的不好,那给宋嘉书吓得,递完酒杯递猪蹄,最后还给四爷盛了一碗酸笋鱼丸汤,想用丸子堵住四爷的嘴。
也是那时候,她才看清了四爷对这个儿子的真切失望。
可是在宋嘉书看来,弘时是个最像现代孩子的少年郎:他以为学习好就够了,觉得父母都爱他,会纵容保护他。所以他像个孩子一样护食,不喜欢会跟自己争宠的弟弟,甚至会欺负人,打人。同时他喜欢捧着他的堂兄弟,脸皮薄自尊心强,有时候又爱钻个小牛角尖。
他就是个普通的孩子。
只是在皇室,不能保护自己的普通,不能被上位者喜欢的单纯,本就是愚蠢,就是所有不幸的开端。
那从小抛却了任性与小情绪的孩子,又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她不由看着眼前的弘历,虽然是团团的包子脸,但他想事情时候的眼睛,分明是双会思量,大人一般的眼睛。
——
三月初三上巳节,也称女儿节。
四爷难免想起曾经的掌上明珠怀恪郡主,所以打发弘时去给李氏请安安慰,只留下弘历弘昼继续考功课。
弘历就见三哥蔫不唧地告退。
用弘昼的话说:三哥在阿玛跟前怎么就蔫吧的跟要死过去似的。
这话虽然难听,但一点儿不夸张。弘时在四爷跟前如同一只避猫鼠,一见就生理性面色惨白,心跳加速,恨不得快点跑掉。
这是四爷上回真的发狠踹了弘时后,弘时的后遗症。
四爷看弘时这样畏惧,虽是有些心疼但更多是无以复加的失望。
当年他们兄弟几个,皇阿玛对谁没有打过骂过?皇玛法骂自己狠,骂老八更是骂的狠绝,急了眼要操刀砍死十四的时候都有。也没见谁一蹶不振,就此见了皇阿玛跟见了鬼似的,大家仍旧重头再来继续经营。
四爷想,要是自己的兄弟们跟弘时似的多好啊!比如老八,被皇阿玛一骂,要是直接郁闷而死,岂不是很干净利落?
偏生这性子摊在自己长子头上,四爷每回见了,小心脏也跟着难受一回。
——
四爷难受,弘时也不好受。
西大院内,他正在听额娘的劝说:“皇上给你指婚的媳妇儿出身是够高了,只是满洲姑奶奶的性子都不软和。你这表妹才最是温厚可人的性子。”
李氏见弘时一脸不愿意,她心里也苦呀:亲姑姑求到她这里来,言辞恳切只求妾室之位。还用了一点小小的激将法,侄女到底是做侧福晋的人,难道自家儿子的妾室也不能拿主意?
越是失宠的人,越要面子,李氏就应下了。
何况她又不是一味帮着娘家。别说是她姑妈,就算是她亲妈发了昏,想把这样的女儿许给弘时当正妻,她肯定也不同意的。可这不就是个侧室吗!
李氏看着弘时百般不情愿的样子,又哭了:“我养了四个孩子,如今只有你一个留下来,难道我不盼你好吗?我的身子也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哪日就去了。如今只让你娶个伺候你的妾室,帮扶一把外祖家你都不情愿,来日额娘只怕也指望不上你了。”
甚至哭起弘时是没有良心,见她失宠了,也不把亲额娘放在眼里。
总之,李侧福晋因着这两年的际遇和年纪,很有种更年期不讲道理的样子。
弘时一个头两个大。
母亲的教导责骂不会让一个孩子痛苦,但母亲不讲道理伤害自己贬低自己,才会让孩子痛苦绝望:亲娘为了他伤害自己,他这个孩子还有什么用。
弘时烦躁的不得了,准备再跟四弟去吐槽一下。
从前他看不起两个弟弟:一来年岁差的大,二来额娘身份也不同,所以他对两人就是无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骂两句出出气。
直到最近八叔家里的弘旺笑着劝他:“如今弘时堂兄的弟弟们渐渐长大,都是一个府的亲兄弟,多说说话,四叔看着也喜欢。”,弘时才准备跟两个弟弟走近点。
既然弘昼很不乖巧,弘时就常来找弘历说话了。
当然弘时并没有觉得自己什么都说,反而觉得自己颇有分寸——起码他交好旁的王府的堂兄弟这件事,他就绝不会告诉弘历。
弘历在他眼里也就是一个比较乖巧的小弟,适合当一下他的情绪垃圾桶和捧场群众,同时也是个向阿玛展示自己爱护弟弟的工具人。
——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也是各人的命数。
宋嘉书只觉得日子一天天越过越快,提醒她的就是每日夜里要撕掉这一日的日历。
展眼这也是她的第三本日历了。
她仍旧是晚上用笔记录下这一日的事情,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就撕下来烧掉。
白宁和白南都只是些微识得几个字,看她写简体字也不以为异,只以为是自己不认识的字。
白南还私下跟白宁感慨过:“咱们格格不单人好,还特别能干。从前福晋不用,如今却是离不开咱们格格帮着对账。而且你瞧格格每晚都要写那么些字,可见是腹内很有笔墨的。”
白宁点头:“是呢,听说满军旗的女儿,还有些当年在关外的作风,很会管家理事,都是从小得学着认字算账的,并不止是会针黹女红。而且满洲女儿从小在家里做姑奶奶的时候,地位可比家里的媳妇儿高得多。”
宋嘉书的日历就这样在白宁白南的崇拜目光里,一天天撕下去。
京城的春天,也颇有些孩子脸的作风,说变就变。
明明前两天暖和的海棠都开了,一阵风来了,可能又寒的需要笼汤婆子。白南白宁就是出来灌汤婆子,顺便在感慨。
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宋嘉书已经撕掉了今日日历,放在香炉里,见它烧成了灰。
又是一天过完了。
宋嘉书见她们回来的很快,不免奇怪。
白宁白南就笑:“咱们炉子火小,我们就去大膳房要的热水,守灶的师傅说一会儿让小太监提过来。”
自打四阿哥开始跟着爷出门见客,府里人对待凝心院的态度又是一变。
那种客气里带了几分郑重,不说多么讨好,起码是人人都不愿意再得罪凝心院。她们到处跟人打交道,感触颇深,这就是格格有儿子的好处。
倒是格格,一如既往的喜欢安安静静呆在院子里,除了摆弄东西就是收拾屋子,极少与人摆架子。
唯一就是跟大膳房走的近了些。格格常按着时令要些新鲜的小菜,有什么新花样的吃食觉得好了,就给四阿哥备下。
果然,白宁就听格格道:“今儿冷起来了,就有些想吃锅子。”
雍亲王府都是跟着宫里的规矩,冬日里就上锅子,甚至各院中都有几个大铜锅和专门烧铜锅不起烟的炭。
只是这会子开了春,再要就得单独跟大膳房商议了。
白宁笑道:“格格想吃就吃,明儿搬出咱们自己的锅子,只去要点新鲜肉菜,在茶房预备了就是。横竖都是格格一月份例里的东西,不叫他们做,大膳房还省了油盐酱醋呢。”
宋嘉书笑眯眯:“冬日菜蔬稀罕,锅子里全都是肉,便有窖藏的菜蔬,也都少了些滋味,还是春天吃好,弄点嫩嫩的小青菜,尤其是茼蒿和新长的小白菜。对了,上回膳房不是说有潍县的白萝卜吗,也要两根,羊肉汤里煮软绵了的萝卜才好吃呢。”
白南在旁边听着:“格格点菜点的,我口水都下来了……”
宋嘉书笑眯眯:“还没完呢。我想着明天预备两个锅。除了骨汤锅,再用番茄做底来个酸酸的。”其实她最爱吃的是麻辣的,只是京中春日干燥且花粉柳絮颇多,钮祜禄氏是个容易过敏的体质,过敏原加辛辣,很容易就脸上起红疹。于是宋嘉书只能割爱,换个潮汕牛肉汤锅来吃。
春日的番茄新鲜,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更有滋味,熬了浓浓的番茄汤,正好可以烫鱼片和乌鸡肉片吃,宋嘉书想想就觉得可口。
主仆三人意犹未尽的讨论了半个时辰的菜单,次日清晨,白南边给她头上插簪子边道:“格格带着白宁姐姐去请安,我一早就去膳房,好好挑些小菜。”
第52章 溺爱
次日请安时,福晋只说了些清明节烧纸祭拜的事儿,就叫众人散了。
宋嘉书照旧跟耿氏一道往外走,小声问:“今儿我们院里吃锅子,你要不要来?”
耿氏眼睛一亮:“来啊来啊!”
因这会子正是两位侧福晋都走了,剩下格格们各自散去的时候,两人也没多说话,先一同往外走。
谁知片刻后郭格格忽然从后头赶上来,声音柔柔道:“两位姐姐今日可有空闲?妹妹家里着人捎了许多山上的新笋来,两位姐姐若是不嫌弃,今儿到我那儿用顿饭如何?”
不等两人拒绝,她就有些略微局促道:“也是两位姐姐都帮衬过我,我心里都记着。过年的时候,我那里少了两匹绢是钮祜禄姐姐算出来的账目,上月丫头们的一吊钱是耿姐姐给补上的。”
宋嘉书和耿氏这些日子管着对账,并不是发现哪怕一吊钱不对,就一状告到福晋处。
这种小差错,尤其是年节下,多半是库房绣房忙里出错。毕竟下人里头认字会算账的不多,就那么几个人,忙碌的时候很有些算不过来账。
事有轻重缓急,四爷福晋处最要紧,账目自不敢错,每回都要合好多遍。自然相对的,府里不得宠的格格和下人的东西,很多时候就疏漏了。
每发现这种小错,宋嘉书和耿氏都会私下打发个小太监去跟各处管事说一声,管事也就连忙给补上,对两位格格就会颇为感激。东西是小,丢了脸面事情大!要是让福晋处的嬷嬷们核账发现了错漏,可就不是私下补上能过去的。
也是这些小人情多了,府里各处管事才对凝心院和淬心院越来越客气。
不过郭格格以此事为由要亲近,宋嘉书还是十动然拒。
耿氏快言快语,已经笑道:“郭妹妹这话说的,原是福晋安排的事情,我们做了是正事,要是我们也算不出来,再算错了才该给你赔礼道歉呢,实在不必谢。”她又是个消息灵通的,知道郭氏的母家:“妹妹家里在宛平,附近山上虽出的好笋,但托人捎到府里一趟也不容易呢。”
京城外顺天府治下还有许多县,宛平正是其中之一。虽在京城附近,但要弄两筐鲜笋一路进城然后送到王府门头自然也不容易,说不得还得叫门子克扣些。郭格格自己过得都不富裕,耿氏还真不准备为了一吊钱就吃人家的好处。
郭氏的脸就涨红了,她是个心细敏感的,咬了咬嘴唇窘迫的似乎要哭出来:“姐姐说的是,妹妹不过是乡下出身,这点乡野之物上不得台面。”
宋嘉书跟耿氏同时牙疼起来:郭氏平时有些怯懦,请安的时候从不多嘴说话,估计这会子也是鼓足了勇气来请两人吃笋。
可这样多思自卑的性子,相处起来真的很累。
况且她们两个如今给福晋帮闲,赚一些府里管事们的人情也就是罢了,也算是福晋默许的,可要是以此为契机,跟府里别的格格们绑成一块搞小团体,就不是什么福晋喜欢的事儿了。
宋嘉书不能让郭氏哭出来,温声道:“郭妹妹若说要谢,我们自不敢收,若是同在王府的姐妹,家里捎来的土仪分给我们些倒罢了。”
郭氏脸上的红这才退了些,带着被人解围的感激:“好,我,我这就回去干干净净的收拾了,给姐姐们各送去一些。”
然后再也不敢提请人吃饭的事儿,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耿氏看着她的背影无语道:“这可怎么说,好在姐姐素日就是个出了名的温和性子,郭格格不怎么怕姐姐。要不然我再说下去,一不小心咱们倒成了个看不起她的坏人!”
宋嘉书半是无奈半是怜悯:郭氏回去只怕要狠哭一回。这样的性子,也就是福晋是个庄重人,要是换了个会欺负人的主母,郭氏坟头草估计都齐人高了。
这府里各格格处,总是郭氏处偶有错漏,缺斤少两的,自然也是有缘故的。人善被人欺,下人们遇到个不得宠脾气又软弱的主子,能糊弄自然要糊弄。
别管人家武氏讨不讨嫌,但她这样会钻营爱折腾的性格,一看就不好惹,下人们也就有些惧怕,故而武氏自己过得挺舒服。
郭氏,唉……
宋嘉书替她惋惜了一下也就算了:她未来虽然是要做圣母皇太后的,但本人也并不是个圣母。
甚至因辗转于亲戚之间寄居,而性子有些冷淡:人弱了可以让人扶一时,难道能让人扶一世吗?哀其不幸前头还有一句呢,叫做怒其不争。
人得先有护住自己的本事,才能得到公平。这件事本就不公平,可这就是活着。
就像每每被缺斤少两的受害者是郭氏,而管事们亲自上门致歉的对象却是查账的她与耿氏。
可见这世上,自己没能力找回的公道,纵使将来公道了,受委屈的人也连一声抱歉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