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宋嘉书不需要去数了,因为这云板声层叠不断,有远有近,可见周围的府邸都陆续叩响了府上的云板。
能让京中所有公侯王府一同敲响报丧云板的事情,唯有一事——康熙帝驾崩了。
——
今日请安,到的人很全。
连怀有身孕,略有不适的年侧福晋也坚持踩着雪到了。再有不舒服,也不能这会子不舒服,所有人都急于来福晋处,得到更确切一点的消息。
福晋脸色虽不是太好,但眼睛却是明亮,气度也是稳重。
见福晋这般稳如泰山的庄重,无论平日喜不喜欢福晋,甚至最厌福晋如李侧福晋,都觉得自己心内有了些底气和安心,俱是殷殷望着福晋。
福晋的眼睛,也一一扫过众人。此时并不入座,就站着道:“今日虽有大雪,我却没有免了请安,就是为了当面告诉你们,天有不测风云,皇上驾崩了。你们都回去收拾自己屋里的物件,不许有一点违丧仪之礼的地方。”
福晋说到皇上驾崩,还按着规矩礼数,露出悲痛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福晋正在作势擦眼睛呢,而一听皇上驾崩,本来就胆小的郭格格,便吓得嗷一声当真哭了出来。
众人:……
福晋皱眉望过去,李侧福晋直接骂道:“有哭的时候,你现在号丧什么!”
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先哭先帝啊,当然要先问新帝是谁啊。若是旁人,她们就该哭哭自己了。
李氏喝止住郭氏,然后继续眼巴巴望着福晋。
福晋也不理会两人,只道:“收拾物件的时候,都把自己的东西理一理。待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便要安置到乾清宫,咱们得日日入宫守丧,等丧仪完毕就要搬入后宫,到时候在收拾,只怕是来不及了。”
最后一句话,福晋虽然说得轻,但落在众人耳中,仍旧是惊雷一般。
她们搬入后宫!
那也就是说,四爷为嗣皇帝!
年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这样的大喜事,福晋为何不先说爷要登基,反而要隐晦的说,她们要准备搬入后宫之事。
也就是说,登基之事,还未彻底落在实处,以至于福晋不敢直说,只得以妻妾搬家为隐喻。
年氏眉宇间就现出忧色。
果然福晋接着道:“遗诏未宣,咱们府里如今便要一个稳字。”然后雷厉风行的表示,这几日外头都有侍卫守卫,不许任何人出府,连采买运输都不成,更别提各院里想派人出去跟家里人传递下消息。
所有人都要老老实实蹲在自己院中,直到宫里安定了,需内外命妇进宫哭丧才能出门。
这回包括李氏在内,都表达了对福晋铁腕政策的支持。
吃两日不新鲜的菜蔬算什么,府里暂时缺少些使用又算什么,只要遗诏宣读,爷登了基,这些都是小事儿。
宋嘉书坐在椅子上,说不上是什么感触,有一种触摸历史,却又与历史重叠的感觉。
福晋却格外对她点了点头道:“弘历在宫里,自当能平安,你且不要慌了神去。”
宋嘉书起身谢过福晋。
至此,众人便散了。
都得先回屋里去,换上丧服,收起所有色泽鲜艳的物件,然后加紧缝制来日哭丧的必备品,譬如膝盖处要加厚缝上棉花的绸裤,譬如到时候恐哭不出来,要提前备好的熏泪小香囊。
这一回哭丧,比当日给太后哭丧又不同了:一来是皇帝驾崩,二来这回雍亲王府的所有人,都会是别人注目的焦点。
整个丧仪期间,雍亲王府的女眷是绝不能出一点岔子的——新帝的后宫,居然在先帝的丧仪上举止不当,那真是好说不好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阁内谕》和《清世宗实录》都可见,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驾崩之时,并没有留下遗诏,而是先由隆科多口头宣读遗命,等到三天以后的十六日,康熙遗诏颁布天下。
第69章 母子
宋嘉书扶着白宁的手,再冒着风雪走回去。耿氏与她顺路,也与她一道走,此时低声道:“姐姐针线做的慢,要是一时有什么不凑手的,就告诉我,咱们便先凑一凑。说来……大约以后的日子,这就这两日算是轻松些呢。”
宋嘉书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是啊,入宫只是个开始。
凝心院前,白南一直撑着一把伞等着。
此时一看见远处自家格格和耿格格的身影,白南就招呼里头的白露白霜准备热水和新茶。
等迎着宋嘉书入门,她就笑道:“格格快进来用热手帕捂一捂手,然后再……”正说着,白南看着白宁的脸色问道:“怎么了,白宁姐姐这脸色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宋嘉书:……
白宁恨铁不成钢似的问道:“方才外头云板声你都没听见不成?”
白南只道:“方才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铲雪来着,恍惚听见些动静,也没有理会。”
宋嘉书就留下白宁给白南和凝心院众人分说现在的情况,她自己坐到妆镜前面去,一点点摘掉头上的珠饰。
她本来就不甚喜欢沉甸甸的头饰,所以发上簪的并不多,此时不管金银还是珠玉自然要全都取下。
在白宁带着人去取当日太后薨逝时的用的两套素银钗环时,宋嘉书对着镜子,用薄棉纱,轻轻沾着清油擦拭去自己唇上的口脂。
待镜子里是一张纯素颜,宋嘉书才细细端量这张,自己已经看了六年的脸。
钮祜禄氏是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生,今年正好三十岁。
再有十一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当然,今年的生日是别想过了。
——
康熙爷驾崩的第三日,遗诏公布天下。
此遗诏长达数页,然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皆很少有人拜读完康熙帝最后一道圣旨的前面一千多字,均是直奔最后一句。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①
自此,雍亲王登基已成定局。
——
几日后。
宋嘉书有些眷恋的环视整个被夜色包围的凝心院,这个她住了六年多的地方。
如今她们的日子,就是白天守丧,夜里回府收拾东西,准备二十七日丧仪完毕,内外命妇释服后,就搬入紫禁城。
且说她们这些待上岗的后宫妃嫔,要定位份搬入后宫并不是头等要事:新帝继位,首要任务是先帝的丧仪和国家大事,后宫且得往后放放。况且先帝爷的后宫颇为庞大,总不能先帝刚刚去世,就把其后宫集体打包塞到狭小的寿康宫,那实在是人摞着人也住不下,总得有个妥善安置的法子。
唯一一个需要尽早敲定的后宫大事,就是太后的尊号。
然而麻烦就出在这里,德妃娘娘,准定的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不肯做太后。
且说四爷(还未登基大典,仍按旧时称呼)如今,正是前朝的事情千头万绪之时:好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们,就康熙爷驾崩当晚,唯有隆科多在侧之事纠缠不休。
老九老十这种素来脾气大,嘴巴不好的,说出来的话更是呛人,几乎直接指着四爷的鼻子质问皇上遗诏的真实性。言谈举止里竟是怀疑遗诏有作伪,四爷这个皇位得之不正的意思。
再往下就是影射四爷弑父夺位了!
这让四爷如何能忍?
偏生四爷如今虽是板上钉钉的皇上,但登基大典未成,又是在先帝爷灵前,他也不能直接处置了手足兄弟们,正是好一个焦头烂额。
结果晴天一个霹雳:不光兄弟们质疑他,后宫里自家亲娘居然也发出了令他又惊又痛的质疑。
“先帝爷遗命我儿胤禛为嗣皇帝,实是令我想不到的。”这句话还不是准太后娘娘私下说的,而是在康熙爷灵前,当着一众嫔妃和命妇说的。
此言一出,立刻以光速传播开来,德妃娘娘晌午说出口,下午就闹了个人尽皆知。
彼时雍亲王府的女眷,作为嗣皇帝的后宫,未来的妃嫔们,身份已逾旁的命妇,因而都跪的离准太后德妃颇近,骤然听了这句话,全都惊了。
福晋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别说旁人,连宋嘉书这种对德妃母子二人关系有所先知的人,都觉得这句话,实在说的太狠。
四爷如今如同一个攀在悬崖上的人,看似高入至颠,实则步履处处惊险。
作为亲娘,德妃娘娘不说扶儿子一把,竟还反过来,突然出手推了四爷一把。
此话一出,等哭完晌午的灵,福晋便去求见四爷了。
如今妃嫔们虽还没进来,但四爷已经挪进紫禁城来。只是他并没有入主乾清宫,而是在养心殿辟了居所,暂居于此边守丧边理事。
福晋求见的时候,四爷自然已经通过下人知道了此事。愤怒、失望、痛心等情绪都品尝过了。
于是福晋见到的,就只是一个冷静如渊的帝王。
福晋从来觉得跟四爷距离甚远,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至远。
眼前的人,已经是皇帝了。
她恭恭敬敬行大礼跪了,将德妃娘娘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了一遍,然后并没有像从前在雍亲王府内宅一样,给四爷提一下自己的处理意见,而是安静的等着面前人发话。
四爷也并没有问福晋的意见,直接道:“明日的丧仪,命怡亲王福晋靠前,与诚亲王、恒亲王福晋一并率诸命妇行礼,无关的人且退到后头去。”
福晋表示明白:这几日,都是十四福晋这个亲儿媳妇,越众陪伴在德妃左右,扶着悲痛欲绝的德妃娘娘。
按着亲疏,自当如此,可按照爵位,十四现在仍然是个小小的贝子,他的福晋,也该往后退去。
四爷此举,就是要提醒太后娘娘,先帝爷临去前,并没有任何爵位的恩旨。十四如今还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他的爵位,将来是捏着自己这个亲哥哥兼下任皇上手上,并不是太后说了算的。
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在伦理纲常里,君命是大于亲命的。
德妃虽然是生母,是四爷必须要孝顺的人,但四爷先是皇帝,皇命最大。四爷希望生母能看清楚这件事。
福晋很明白四爷要拿捏德妃的意思,正是因为明白,才小心翼翼请示道:“回爷的话,过两日的登基大典,得请娘娘出面……”这会子要是跟德妃硬顶起来,岂不是难堪?
毕竟先帝的丧仪上,德妃哭着说了那句话,还可以勉强解读成,她思念先帝过甚,实在没想到自己儿子能当皇帝,所以‘惊喜’糊涂了。
可要是登基大典上,这位准太后再来这么两句,那皇帝的脸面就不用要了。
偏生德妃和四爷的性情,在某种程度上还挺一致。
四爷以十四爷爵位之事拿捏太后,太后那边绝不会就咽下这口气。
在福晋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四爷略微蹙了蹙眉,终是点头道:“明日午膳之时,命旁人都退下,你带着府里众人伺候娘娘用膳。到时候我过去请安。”
在四爷看来,若只有母子二人私谈,只怕德妃只肯哭不肯说话,到时候自己哪有功夫瞧着她哭半日;若是只有福晋这个儿媳妇在,就更奈何不了德妃了,她开口吐一个‘跪’字,福晋就不能站着。
所以四爷打算,让雍亲王府全员去德妃去报道——当着府里一众年轻的侧福晋和格格,德妃便是要哭要发作,也得顾忌自己的颜面。
——
这是宋嘉书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