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瞿光启同一干幕僚四下里计量过,寿州本是下州,人口不超过两万户,豪强大族暗中隐瞒的户口家奴便得逾万,此前刘彻大刀阔斧杀了个人头滚滚,清理出人口不下四千,饶是以一家四口来算,也足足多了一千户人。
等到第二年春,刘彻故技重施,联合与黎家、韦家关系关系密切、乃至于自己扶植起来的新晋门户一道,势如雷霆,一举铲除寿州本地老牌豪强十数家,得隐瞒户籍家仆、佃户逾万,近两千五百户之多,抄没其家产无数。
功成之后,刘彻设宴请参与分润利益的几家豪强过府做客,亲自为上首二人斟酒:“还得多谢二位叔父襄助,方能有此成就啊!”
黎江雪衣饰鲜明,光彩照人,也笑吟吟的在一侧作陪。
那二人抚须大笑,难掩得意,花花轿子众人抬:“贤侄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哈哈哈哈!”
暮色渐起,夜雨潇潇,卢氏哭的一双眼睛都红肿起来,跪在地上求道:“夫人,妾身人微言轻,不敢同大人言说公事,只是卢家乃是妾身娘家,至亲之人,实在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落难……”
黎江月前不久才被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围着狐裘坐在椅上,为难道:“你也说了这是公务,我内宅妇人,如何能与夫君言说此事?”
卢氏无声饮泣,良久之后,忽的给她磕头,额头碰在地上,隔着地毯,都听见咚咚作响:“夫人,求求您了,妾身实在是没法子了!”
黎江月神情不忍,叹一口气,道:“你且起来,我试着去问问看,不敢说宽恕卢家,只希望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卢氏哭道:“夫人大恩,妾身没齿难忘!”
黎江月见她穿的单薄,寻了件披风给她,又令人打伞送她回去。
身边嬷嬷目送卢氏离去,方才低声道:“夫人,您也说了这是公务,何必提了惹大人不快?大夫不也说了吗,您月份还浅,叫少劳神,好生将养。”
“几句话罢了,哪里说得上劳神不劳神?她既来求,我问一句也没什么。”
黎江月目视着窗外潇潇夜雨,声音低不可闻:“且今日之她,未必不是来日之我,结一份善缘总是好的。”
嬷嬷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没什么,”黎江月莞尔一笑,掩饰过去:“江雪还在那儿陪着?”
嬷嬷不禁皱眉:“您怀着身孕,不便侍奉,她近来可是太得意了,全然将自己当成家里的女主人,从前还说是右夫人,这会儿都让人直接称呼夫人了!”
黎江月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随她去吧,只是称呼而已,不必计较,你们听见了也无需与那边争吵。”
嬷嬷饶是心有不忿,听她如此吩咐,也悻悻点头:“是,老奴知道了。”
黎江月起身到窗边远眺,脸上笑意如昔,却没达到眼底。
卢氏青春正好,曼妙不可方物,入府也不过半年多,还是很得丈夫宠爱的,每月总会去个七八天,得了什么好玩的也记得与她一份。
而卢氏的娘家卢家,去年丈夫清缴豪强之时,也曾是宴家的座上宾,待之甚厚。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丈夫对卢家痛下杀手。
可见所谓的美色与交情,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前一瞬言笑晏晏,后一瞬便能眼睛都不眨的取人性命。
那么,黎家呢?
曾经蒙受丈夫父亲救命之恩,却多年冷待于他的黎家又会如何?
直到今日,嫡姐仍对自己去年的横刀夺爱怀恨不已,觉得是自己毁掉了她本该完美的婚姻,迫使她以侍妾身份嫁入宴家,可实情当真如此吗?
黎江月的确没有抢夺嫡姐未婚夫婿的心思。
谁能想得到自己动辄提着鞭子出去打人的嫡姐会对那人心存好感?
谁能想到被打的那人竟会与打自己的人两心相悦?
有卢氏的前车之鉴,再去想嫡姐口中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心相许,黎江月站在窗前,听见前厅传来的丝竹之声,不觉哂笑出声:“可怜虫。”
可是转念一想,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只是宴家是她自己想要嫁进来的,这夫婿是她自己选中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走下去。
美丽的容貌会伴随着时间老去,温存体贴也只是小道,丈夫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得到,他需要的是合格的主母与得力的助手,还有……
黎江月低下头去,神情温柔的抚了抚自己尚未凸起的肚腹,微微笑了。
……
刘彻往寿州任职不过一年有余,户数便从最开始的不足两万攀升到现下的两万户,府库充盈,水利为之一新,心中如何踌躇满志,可想而知。
昨晚送走一众宾客,刘彻毫无睡意,同幕僚们议事到深夜方才散去,各自安歇。
黎江月听人说他昨晚歇在书房,议事到很晚,就知道第二日不会起得很早,约莫着时辰叫人煮了醒神汤,带着往书房去寻他。
刘彻笑了:“你怎么来了?坐。”
黎江月同他说了些家中琐事,譬如两个弟弟又长高了、去年的衣裳短了一截,又说他麾下哪个亲信要成婚,哪家老人年纪大了、近来染病,得空须得去瞧瞧,如此絮语半晌,方才道:“昨日卢氏前去求我,为着她娘家的事,哭的倒是可怜,我想着夫君既已经将一众伏法豪强家中土地清点发放,家财尽收,饶他们一命倒也使得,于公示恩于众,于私也可安卢氏之心……”
刘彻端起醒神汤来喝了几口,颔首道:“却也有些道理。”
顿了顿,又说:“只饶恕卢家一家,未免太过显眼,我令人再挑几家赦免死罪,方才是彰显宽仁之道。”
黎江月笑道:“夫君心慈,我稍后便将这消息告知卢氏,料想她必定感激。”
刘彻欣然领受,丝毫不觉心慈二字与自己并不搭边,顺手抚了抚她还未凸起的肚腹,关切道:“大夫怎么说,身子可有不适?”
黎江月神情温柔而恬静:“都很好。”
刘彻满意颔首。
一碗醒神汤喝完,黎江雪拿起空碗放在婢女手中托盘上,顿了顿,到底有些忧虑,又小心试探道:“夫君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
“这还用说吗?”刘彻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儿子!”
黎江月:“……”
刘彻上辈子盼儿子盼的眼都绿了,接连生了几个女儿之后,才有了长子刘据。
要知道在那之前,连他亲舅舅田蚡都跟淮南王眉来眼去,说什么“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宴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刘彻:mmp!!!
前世这事儿直接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时候听黎江月问,他答得毫不犹豫。
很直接,很利落,也很扎心。
“哇!”高祖咂舌道:“彘儿你真的没有直男的命,还得了直男的病!但凡体贴点的不就该说男孩女孩都喜欢吗?”
刘彻冷笑:“虚伪!”
高祖傲然道:“我当初就是这么跟我的徐皇后说的!”
李世民傲然道:“我当初也是这么跟我的观音婢说的!”
朱元璋傲然道:“生儿生女都影响不了我对老马的感情!”
嬴政无所谓道:“儿子太多,二十来个吧,很早就有儿子了,不太在乎这个。”
高祖恍然道:“说起来我也有二十多个儿子呢。”
朱元璋恍然道:“说起来我也有二十多个儿子呢。”
李世民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十四五个吧,拖后腿了。”
“……”刘彻:“?????”
“你们怎么回事,每天早晨挤兑我一下,就能快乐一整天吗?!”
刘彻愤怒不已:“我想要儿子怎么了,有错吗?老子家里边就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他两手叉腰,理直气壮:“把我要儿子打上公屏!!!”
第73章 直男癌的胜利13
黎江月往丈夫跟前去走了一趟,虽然办成了卢氏之事,但也额外承受了好些压力。
她再怎么冷静聪敏,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现下同丈夫一道外放在寿州,等闲见不到母亲,怀的又是头一胎,难免会多思多想。
要是遇上个体贴些的丈夫,这还是肯定会安抚她说“生男生女都喜欢”,偏偏遇上的是刘彻这渣男,一心就盼着生儿子,浑然不管老婆心里边有多少压力。
黎江月心下郁郁,脸上却不显露,仍旧带着几分笑意,同刘彻又说了几句,方才动身离开。
回到自己房里之后,她脸上笑容方才落下,少见的显露出淡淡忧色。
嬷嬷方才没跟她一起进书房,并不知那夫妻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现下见主母面带愁容,还当是卢家之事不顺,当下劝道:“该说的夫人都说了,若是不成,卢姨娘也不能怪您呀。”
“此事夫君已经应了,”黎江月道:“我此时担忧,是因为……”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尚未显形的肚腹,忧心忡忡:“因为方才我同夫君说起腹中孩子时,他说希望这是个男孩子。”
嬷嬷毕竟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听她说完,便失笑道:“嗨,老奴还当是怎么了呢,夫人一向是个豁达的,现下怎么竟看不开了?”
黎江月迟疑看向她。
那嬷嬷便道:“宴家传到咱们大人这一辈,可就只有他这一根独苗了,两位小公子虽也称呼大人为兄长,但他们终究是姓关的,不姓宴,换您是大人,必然也想着一举得男,延续家族血脉。”
黎江月显然早就想到过此处,神色中难掩赞同。
嬷嬷见状,便继续道:“只是夫人您也别自己吓唬自己,若能一举得男当然是好,如若是位小姐,总归也是姓宴的不是?退一步讲,即便您真的生了小姐,总也比那位和卢姨娘强啊,您好歹生产过,她们俩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能生总比不能生好啊!”
黎江月听得笑了:“这倒也是。”
嬷嬷道:“您的心乱了,不过这也是寻常,毕竟是头一胎呢,左右寿州离建康也不算远,您不妨写封信回家,也问问咱们家夫人的意思,多听听她的话,这总是没错的。”
黎江月原也不过是钻了牛角尖,这会儿想开便好了,颔首应声之后,又往卢氏处去瞧她,说:“我已经同大人提过你娘家的事,他也点头应了,不敢说与从前相比如何,但终究性命无碍。”
卢氏在房里念了一夜经,眼下青黑清晰可见,闻言大喜过望,旋即眼泪盈眶,当即便跪下身去磕头道:“夫人大恩大德,妾身永志不忘!”
黎江月念及她向来乖觉,也不生事,此时不禁多提点她几句:“你娘家现下如此,所能依仗的也只有你罢了,而你所能依仗的,也只有夫君一人。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得想清楚,可别一时糊涂做出什么来,叫自己追悔莫及。”
卢氏到底不蠢,听完短暂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妾身明白了,多谢夫人指点。”
黎江月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为着娘家的事情,卢氏这些时日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晚,现下对镜自观,便见镜中人神情委顿,容颜大损,同往日娇艳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左夫人有天子赐婚、正室名分,右夫人出身尊贵、外家势强,而她娘家败落,外无依仗,仅有的也只是这张脸罢了。
镜中人玉面惨白,卢氏也跟着咬住了嘴唇,吩咐人出门去送信给娘家,让他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自己则派遣贴身婢女去给主君送信,道是自己因娘家乱法之事无颜面见主君,自愿在院中吃斋念佛一月静心赎罪,望请主君准允。
那婢女前去送信的时候,刘彻正在书房理事,黎江雪殷勤在侧。
卢家的事情黎江月刚刚才来说过一次,刘彻自然不会忘记,这会儿听说卢氏这么懂事,不曾怨恨自己对她娘家无情,反倒心生自责,自愿在院子里吃斋念佛,不禁平添几分怜爱。
他道:“有这份心就好,吃斋念佛一月便不必了。”
婢女忙跪下身去道:“回禀主君,我家小娘道是娘家出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连带着损了主君声名,实在羞愧难当,奴婢出门前小娘便叮嘱过了,说主君若是心软宽恕,一定要再三劝阻,如若不然,即便主君去了,她也是没有颜面再见主君的。”
黎江雪听完就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
刘彻反倒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又向那婢女道:“你们小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转告她保重身体,一月之后我再去看她。”
婢女应了一声,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