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心腹怔了一下,语气中便添了几分不确定:“右夫人?”
刘彻道:“右夫人怎么着?”
心腹迅速会意过来,面露哀色:“陈贼暴虐,黎公与右夫人皆已死于敌手,属下业已收敛了黎公与右夫人尸身,都督可要再去看一眼,尽一尽哀思?”
刘彻神色黯然,叹一口气,周身萦绕着一股愁绪:“前边带路。”
黎东山颈部动脉被划破,血液喷溅出去,当场便没了性命,黎江雪却是被捅到了肚腹,虽也痛苦,但离死还差一步。
刘彻手提佩刀,缓步登上城楼,便听见黎江雪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声音低微,不住地催促着:“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
士卒熟练的敷衍她:“快了,快了。”瞥见刘彻过来,忙站直身体,向他郑重行个军礼。
刘彻不曾言语,只朝他摆摆手,示意周遭人退下。
士卒们行礼离去,黎江雪因疼痛而拉的格外长的反射弧终于也在这时候反应过来,躺在地上、动作缓慢的转过身来,视线触及到来人之后,瞳孔猛地扩大起来。
她脸上充斥着浓重幽怨,隐约带着几分恨意,又有些央求:“表哥,你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吗?大夫,大夫什么时候才能来?”
刘彻微微一笑,半蹲下身体,轻轻道:“一定觉得很不甘心吧。”
黎江雪反应迟缓的露出几分疑惑:“什么?”
刘彻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将那发丝挽回耳后:“明明得到了那么大的机缘,明明重生一世,为什么生活却变得一团糟,甚至于比前世还不如?起码前世这个时候,你还活的好好的呢,是不是?”
黎江雪嘴唇张大,目光惊恐的看着他,喉咙里“咯吱”响了几声,终于艰难的发出了声音:“你?!难道你……”
“很奇怪吗?不应该啊,”刘彻帮她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微笑道:“你这样又毒又蠢的东西都能重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果然,果然!
重生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宴弘光!
可若是这样的话……
重生之后的初次相见那晚的梦中呢喃、此后二人深情款款的表白与爱意,还有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那时候,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着自己靠近他,讨好他,豁出去所有、甚至不惜做妾都要嫁给他的?
一个滑稽的笑话,还是一个跳梁小丑?!
黎江雪瞳孔紧缩,目光破碎,死死的咬紧嘴唇,这一瞬甚至于忘记了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双眼紧盯着他,恨不能生噬其肉。
“你这是什么眼神?恨我吗?”
刘彻语气轻快,笑吟吟的看着她,摊手道:“可是我没逼你啊,那些选择也不是我强迫你做的。是我逼你跟我在一起的吗?是我逼你嫁给我做妾的吗?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愿意?”
“可是你骗了我!”
黎江雪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你说你爱我,所以我才——”
“爱啊,”刘彻仔细咂摸了一下这个字眼,又低头问她:“那么江雪,你爱我吗?”
黎江雪短暂的迟疑了一下,语气心虚:“我当然是爱你的,不然我为什么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虚伪吗?!”
“当然不,我觉得你比我还虚伪呢!”
刘彻以一种小巫见大巫的口气道:“你真的爱我吗?你是爱我宴弘光,还是爱慕前世的天子宴弘光,又或者是一心一意的爱慕着至高无上的权位?”
黎江雪本就惨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刘彻终于讥诮出声:“爱是吗,这个字眼我没资格说,你也一样。重生那夜,你是真心实意要去给我送药的吗?你是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想去弥补我吗?还是说送药是假,趁机结好于我,日后借我的势才是真?”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黎江雪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分颜色。
她嘴唇咬得出血,恶狠狠道:“我没有那么想,我没有!我是去给你道歉的,我都给你送药了,你还要怎样?!”
“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刘彻听得笑了,抬手拍了拍她尚且温热的面颊,嗤笑道:“我隔三差五找茬打你一顿,再去给你送送药,不走心的道个歉,你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是天生的贱骨头,还是生来就没有羞耻心?”
他说:“我父亲对黎东山有救命之恩,可黎东山那条老狗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还记得你从前欺辱过我多少次吗,嗯?”
黎江雪听得恼怒,神情窘迫,勉强分辩道:“你只说我爹对你不好,怎么不说黎家也给了你多年庇护?最起码没叫你饿死街头!我祖父待你比嫡亲的孙儿还要好!”
“是呀,你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刘彻笑了:“所以我决定,只杀黎家内部欺辱过我的人,别的倒可以轻轻放过,好歹那也是元新的外家,不是吗?”
一提元新,黎江雪就难免会想起生死对头黎江月,登时便含恨道:“是,就算我不安好心,可黎江月跟她娘那个狐狸精难道是什么好东西?有种你就把她们也一起杀了啊!”
刘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眯眯道:“她们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都跟我无关,可是我知道她们没害过我。”
黎江雪腹部汩汩的流着血,气息越来越弱,听到此处,却回光返照般迸现出了十二分的生机:“你当黎江月那贱人是什么好人吗?难道她是真心想帮你?还不是想踩在我身上向你献好?!”
“但我的的确确受过她几次恩惠,无论是为了踩你一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害过我,郁夫人也没害过我。”
刘彻似笑非笑道:“但你,就不一样了。”
黎江雪听他提起郁夫人,眉宇间阴鸷之色愈重,再想起自己这些年过得糊里糊涂,为着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伤透了亲娘的心,临死之前,倒真是说了一句人话。
她柔和了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表哥,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活不长了,可是我娘她是无辜的,你不要害她……”
刘彻笑着摇头:“不,她不无辜。”
他注视着黎江雪忽然将僵滞住的面庞,徐徐道:“你在外边如何兴风作浪,她难道不知道?你跟你哥哥在府里如何欺压于我,她难道不知道?她知道,只是不在乎,反正只是一个低门子弟,被踩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黎江雪听得面露绝望,猛地抓住他衣袖,叫声凄厉:“表哥!”
“她是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不会杀她,但也不会照拂她,就叫她继续留在黎家,尝一尝我当年过过的日子好了。”
刘彻毫不留情的将她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轻声细语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啊,说起来我还是黎东山救命恩人的儿子呢,过得都是这种日子,她都是我仇人了,我还这么待她,是不是很仁慈?”
“宴弘光你不是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这么对我!”
黎江雪猛地抬手去打他,神情疯癫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甚至顾不得剧痛到近乎麻木的肚腹:“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这个混蛋,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
“看吧,你就是这种人。”
刘彻笑吟吟的看着她,说:“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欺辱恩人之子有错,不觉得自己无事生非有错,不觉得自己凶狠跋扈有错,你之上众生平等,你之下阶梯分明。我是混蛋,是无耻之徒,但我起码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惦念着黎老爷子那几分好,而你却连我这个无耻之徒都不如啊。”
黎江雪死死的瞪着他,发出临死之前的嘶吼:“宴弘光,宴弘光——”
刘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着说:“你重生当晚跑去找我,不是因为后悔,也不是觉得自己错了,你只是觉得自己站错了队,选错了人,没能拿到最大的好处而已。你只是为了抱大腿,可千万别美化成善良和爱。我非善类,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临死之前,我得把这道理跟你说清楚。”
黎江雪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角溢出血沫儿。
刘彻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她,看她垂死挣扎,抽搐不住,一直到最后厌弃,那双眼睛仍旧大睁着不肯合上。
他“啧啧”两声,弯腰去合上她眼眸:“这女人作了这么久,终于死了,可喜可贺。”
李世民:“撒花。”
高祖:“恭喜。”
朱元璋:“看的累了。”
嬴政:“你好像还挺感触。”
“是啊,”刘彻唏嘘着说:“好歹也在一起那么久,有几分共通之处呢!”
嬴政皱着眉头,嫌恶道:“她只是单纯的蠢和坏,你是缺德,那能一样吗?”
皇帝们嘻嘻嘻笑了起来。
“……”刘彻:“?????”
不是,你们真就是一天不杠我一下就难受吗?
皇帝跟皇帝之间还有没有温情存在了?!
刘彻吩咐属下打扫战场,再收敛黎东山和黎江雪尸身,准备带回去妥善安葬,一切都处置妥当之后,便闭门谢客,病恹恹的开始养病,理由都是现成的。
征南将军宴弘光深明大义,为报国家,眼睁睁看着一手扶持自己的岳父和爱妾死于敌手,大为伤怀,卧病不起,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消息传回建康,朝廷上下亦是一片哀悼之声,岭南黎家的家主没了,别管他生前是个什么东西,总该给几分体面的,诸多加恩封赏,自不赘言。
黎江月早就收拾了行装准备举家南下,听闻这消息便没法出行了,与一干后宅女眷抵达建康,叫卢氏领头与其余人继续南下,自己则往黎家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几年未见,韦夫人也变了模样,昔年盛气凌人的贵妇人也平添几分岁月风霜,两鬓斑白,叫儿媳妇搀扶着,坐在灵堂前恍若失神。
董姨娘作为董家女眷的代表迎来送往,打点着家中诸事,外边韦夫人之子在招待男客,神情困顿,面容憔悴。
从前这种时候,韦夫人是一众女眷的绝对中心,只是时移世易,这时候到底不一样了。
董姨娘的女儿年前出嫁,还是黎江月帮忙做的媒,夫家诗书传家,门第清贵,虽不比黎韦金王这等贵姓,但也颇有些底蕴。
这时候见了黎江月,她忙不迭迎上来寒暄,周遭女眷们也逐渐围了上来,俨然成了众人中心,温声细语的宽慰黎江月几句,还有些隔了几隔的亲眷问起宴元新来。
“怎么没带孩子过来?这时候也该不小了吧?”
黎江月笑:“已经来磕过头了,这几天他有些咳嗽,叫保母们带着呢。”
出门的时候,嬷嬷都忍不住唏嘘说:“这可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当初谁能想得到您会有今天?还有董姨娘,在后院里唯唯诺诺了那么多年,瘦瘦小小的一个,这时候看起来身上倒是多了些肉,脸上也有光彩了。”
黎江月道:“人过得什么日子,脸上都写着呢,儿女顺遂,心绪舒畅,脸色当然好看。”
外边下起潇潇细雨来,仆妇撑着伞送她离开,黎家这一年的秋天弥漫着一层灰色,但谁都看得出来,宴家正大步迈进光辉灿烂的未来。
宴家的后院里少了黎江雪,倒是陡然寂静起来,连卢氏去给黎江月请安的时候,都忍不住嘀咕:“她在的时候嫌吵,现在一下子人没了,又好像是缺了什么。”
黎江月轻叹口气,却不接这一茬,只转了话题,问:“在这儿住的还习惯吗?从前咱们在寿州,陡然换了地方,大人倒是不怕什么,只怕孩子适应不了。”
卢氏笑的温柔:“夫人还不知道我们姐儿吗?小霸王似的,体格大小就好,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适应不了的。”
丈夫再没提过嫡姐的事情,黎江月也不提,只是人死账消,碰到她生辰忌辰乃至于中元等节日,都叫人悄悄帮着做场法事,烧些金银纸钱。
刘彻知道这事,但是也没多管。
陈宪既死,南方便暂时安寂下来,他既总督五州军事,大权在握,又岂肯放过这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再则,关朴、关晟二兄弟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成长。
前番被打退之后,北朝三国沉寂了两年之久,方才卷土重来。
刘彻再次挂帅,这一次却未亲自领兵出征,而是坐镇后方,叫关朴率军出击,与麾下另几名将领同挑大梁。
而他的长平侯也没有让他失望,大胜而归,缴获无数,刘彻一鼓作气,将战线推到了淮北,一举收复淮北七州,声威大震。
此战之后,征南将军宴弘光率军还朝,授中书令、加骠骑将军,进入建康掌权。
关朴却不曾同兄长一道返回,以功加游击将军——这个他兄长曾经坐过的从五品官衔,驻扎淮北,坐镇一方。
此后两年间,刘彻屡次率军出击,先征北齐,再罚北魏,北周见事不好,想要与两个邻居联合,却是为时已晚,先后为其所诛灭。
北齐国灭之后,刘彻的官职从骠骑将军变为大将军、顺阳郡公,待到关朴、关晟兄弟灭亡北魏、北周时,再拜太尉、扬州牧,同时加赐羽葆、鼓吹及班剑二十人,等到南北一统,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人臣之至已达矣。
他最开始就是冲着那个位置去的,手下诸人亦有心图富贵,南梁皇帝很快就被自愿的同意了禅让之事,刘彻假惺惺的推辞了几次,终于欣然受之。
朝臣们也曾议及国号,刘彻想都不想便用了“汉”字,年号建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