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脆桃卡里
这是母亲用自己的命给黎夺锦换来的一课。
他抛下新兵,翻身上马,朝着泥沼区疾驰而去。
但,他终究晚了一步。
数个敌军围着一个跪倒在地的魁梧将领,不断地用刀剑戳入他的身体,发出阵阵桀桀笑声,黎夺锦发狂地怒吼一声,夹紧马肚疾冲过去,将那群人的手臂齐齐斩断。
跪在地上的平远王早已没了生息,他久经战火的身躯到处都是窟窿一样的血洞,但最致命的伤,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那柄箭矢,七年前,若是没有黎母的阻挡,那支带火的箭早已插在了同一个位置。
黎夺锦心神崩溃,如中魔音。
他看着那些断了双手的敌军在地上翻滚,求饶,将他们一个个如同螃蟹一般翻过来,并排摆在地上,一个一刀地轮流在他们心脏上插过,又从另一端到这一段,再插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黎夺锦面前的五具尸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颤着双手,松了剑,跪在父亲面前。
他要把父亲带回去。
黎夺锦背着平远王朝前走,他的马早已受惊吓掉进了泥沼中爬不上来,黎夺锦背着父亲,一步步朝营帐的方向走去,麻木地避开脚下的沼泽。
他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敌人的血,母亲的血,敌人的内脏,母亲垂死的音容……
一声躁动的长嘶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回应般的一声又一声,一群鬣狗循着血腥味而来,面对脚步迟缓的黎夺锦,它们眼中没有惧意,只有贪婪。
黎夺锦护住父亲,拔刀与鬣狗厮杀。
他拼完了最后一丝气力,拼完了最后一支箭,即将就要丧命于鬣狗嘴下,是陆鸣焕赶来,救了他。
黎夺锦眸光迟滞地看看好友,回头想要唤醒父亲,平远王却从他手臂间僵直地滚落下去,永远不会再回应他。
怔愣之后,黎夺锦抱着父亲痛哭,哭号之声凄惨似野狐被人硬生生拔了牙,被人活生生开膛破肚。
父亲死了,他没护好父亲,他又凭什么活着。
从此黎夺锦患上了无法医治的头疾,无法与人接触的怪癖。
与人靠得过近,他会想起母亲掐在他肩上的那只冰冷发硬的手,头疾发作,他会控制不住虐杀的恶欲。
话音消落,黎夺锦望着阿镜,脸色苍白,眸如深潭。
第49章 小鸟
阿镜默默地听完,中间没有插嘴问一句话,甚至听完之后,也没有开口安慰一句。
黎夺锦不免有些失望,又隐隐有些不甘。
他从来不对人剖析自己的痛苦过往,这一次,突然对阿镜有了倾诉的欲.望,也是因为从痛苦中醒来,恰巧见到身边静静守着一个柔软单纯的女子。
她在月下面白如莹,睡姿恬静,静谧之中带着好似能挽救天下万物的玄机。
黎夺锦静静地看着阿镜,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佛性。
不通人情世故,对万事万物温柔好奇,有时,又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属于这凡世的怜悯和宽容。
从前黎夺锦觉得阿镜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像猫,爪牙锋利,野性不逊。
现在黎夺锦明白了,她也像佛,路过尘世,不会归属于任何一人。
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事物,却在阿镜身上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和融合。
黎夺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也想象不到,除了阿镜,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将这样矛盾的特质融合到一处。
难道,她真是猫咪修成的佛女?
月光之下,黎夺锦落在阿镜身上的目光渐渐灼烫,他想着想着竟发了痴,自顾自地信了自己的臆想。
他侧身靠近,手指因为过于专注而微微颤抖,虚虚落在了阿镜面颊上方的一指处。
他听过九天神女夜半熟睡时控制不住术法、露出本相的故事,他想仔细碰一碰,想仔细看一看,在阿镜睡着时,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经书上说,佛子本体纯净,或许,他应该褪去阿镜的衣衫,看一看她是否像佛经中说的那样纯白无瑕。
黎夺锦面色潮红,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并未落下,却是在攥紧锦被时停住。
锦被之下,阿镜睡着的身躯微微起伏,流畅的柔软弧度,亦随着微微起伏。
黎夺锦压住了自己的冲动,柔美的脸上一阵平静,一阵疯狂,不断地交织替换。
他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又轻轻替阿镜覆上锦被,托腮看了她一夜。
心中逐渐宁静,却也冒出一个无可抑止的想法。
不管阿镜是谁,不管她是猫妖,还是神女,他已在心中将阿镜当做自己的佛,待阿镜醒来,他要将过往的痛楚、噩梦全都说与她听,就仿佛一个罪孽深重的信徒,跪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将自己的污秽、俗尘拿出来忏悔。
他忏悔了,也如每一个看似虔诚,却又六根不净的信徒那样,贪婪地期待着神佛的回应。
而神佛并没有回应他。
阿镜一声不吭,灵巧地一撑手腕,从榻上爬起,踏着鞋走到镜前,举起双手,背对着黎夺锦自顾自地挽着长发。
黎夺锦岂能不失望?
但又忍耐不住似的,朝着阿镜的背影走去,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贪婪的信徒大约如此,哪怕无法聆听佛音,也想要离佛更近。
阿镜挽发,手指灵巧,动作简单,她嘴里咬着发绳,盯着镜中的自己,圆圆的猫儿眼上扬。
黎夺锦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看。
她挽好长发,旋身看着黎夺锦,忽然伸出食指,在他额心上点了一下。
“我定会助你,查出你父亲牺牲的真相。”
黎夺锦眸光滞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镜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但随着意识渐渐归拢,他一双凤眼逐渐亮起,亮得如同身处银烛火树深处,灯炬如昼,桃花扑簌而下,永恒地驱走凉秋。
他的佛,不轻易给人回应,但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温柔给予了他心中最渴望的承诺。
-
阿镜仍是阿镜,但在府中的地位,隐隐不同了。
属下来报京城所查之事,在书房同世子爷说到一半,阿镜不知里面有人,推开门跑进来,那属下说了一半的话,自然就被打断。
小心抬头一看世子爷,世子爷却不嗔不怒,反而嘴角隐约含笑,看向那阿镜问:“来这里做什么了?”
阿镜看看属下,又看看黎夺锦,小声说:“我听人说,送了一碟栗子糕到你这里。”
原来是来找吃的,属下心想,世子爷一定会将这个馋猫赶出去。
结果没想到,世子爷从屉子里拿出一碟保存得好好的糕点,朝阿镜招招手:“来。”
阿镜看见屋中有人,不愿打扰,捧起碟子就想溜走,结果被黎夺锦抓住。
黎夺锦撤下她手里的碗碟,温言训道:“吃那么多,午饭哪里还吃得下?就在这吃,尝几块就可。”
阿镜无法,只得依言坐下来,嗷呜一口,颇觉好吃,便想狼吞虎咽。
又被黎夺锦低低训了:“吃这么快,不怕噎着?喝口茶,刚放凉的。”
属下心中暗暗叫苦,他跪在这儿看世子爷喂阿镜吃东西,这叫什么事?他悄悄地一抬眼,又被刺到似的,迅速地撇下来,心中哀哀直叹,他竟看到世子爷拿自己随身的手帕替阿镜擦嘴角。
跪了好一会儿,属下忍不住左右膝盖踮了踮,换个跪姿,总算等到了世子爷重新注意到他。
“你没走,还有话没说完?继续说便是。”
属下心中一痛,他也不想赖在这儿跪着,他怎么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破了外人在、不谈公事的规矩?要是早说,他早就禀报完了。
心中愁苦,属下却不敢表露的,一本正经地将自己在京城所探听之事说完。
“……其余各方,皆如方才向世子爷所禀报的那样,并无异常,唯独只有一处,宫中近日大兴土木,似是要为帝王庆寿。”
贺寿?到了那狗皇帝的寿辰了?
黎夺锦面色微冷,前后想想,冷笑出声。
自他从边关回来之后,只为了领父亲的追封,到过朝上一次,其余莫说请安,哪怕是皇帝来邀他参与朝会,黎夺锦都不曾去过,随后不久,他就直接搬离了京城,只象征性留下一封折子禀报此事。
这等不敬,早已是十分明显,皇帝大约也已对他不满于心。
再加上皇帝寿辰将近,他这个平远王世子却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帝见不得旁人如此不重视自己,故意令“谛听”拿听来的风言风语敲打他。
如此心胸狭隘,耽溺于狭弄人心,那狗皇帝也就这点本事了,倒很符合他的作风。
那个诡异太监,大概率便是皇帝派来的人。
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若是因为此等荒唐小事,引来狗皇帝对他的注意,岂不是白白掣肘,因小失大。
不管那太监究竟是不是谛听中人,此时安抚一下京城,都是很有必要的。
黎夺锦思虑过后,对属下言道:“你去安排人手,准备皇帝生辰贺礼,不拘心意,有排场、看起来给面子即可。”
属下抱拳:“是。但,世子爷,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盘算了一下,道:“帝王贺寿礼,若要拿得出手,少说也得准备三个月,如今帝王寿辰在即,只能赶工,府中的人手原本便各有用处,只怕是不够。”
黎夺锦沉吟。
世子府一向有惯用老人的规矩,这主要是因为黎夺锦的隐疾不能为外人道,极少用新人,就是怕这消息泄露了出去。
但如今,他的头疾已经可以靠阿镜替他控制,也不怕再有突然犯病之时,消息泄露的风险。
事权从急,黎夺锦点点头道:“那便从城中另去雇佣人手,尽快完工。”
“是!”
黎夺锦安排完,再去看阿镜,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不看着的功夫,阿镜已经偷偷吃完了半碟糕点,饱足地舔着指尖,一脸无辜。
黎夺锦没忍住,在阿镜手背上拍了一下:“啧!”
-
为了打造贺礼,世子府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世子府用惯了旧人,这些旧人跟着主子久了,自然是有一份独特的高傲在的,对于这些个新面孔,许多旧人没什么好颜色。平日里在府中见到了新人,也不打招呼,不说话,迎面过来,就仿佛没见着一样。
这场景与那时阿镜初进府时何其相似,只是,昔日被排挤的阿镜,如今已经能够日日待在世子爷身边,倒比世子爷从前身边的一等侍女还要地位高贵些。
婵玉拧紧帕子,眼睛瞄着不远处的回廊上,世子爷手里拿着一卷书,跟在蹦蹦跳跳的阿镜身后走过去,于是愤愤地折下一根花枝。
她跟沉雪都是世子爷身边的一等侍女,从小便服侍在世子殿下身边,逾矩说一句,那也是同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的。
可今日,她与沉雪的荣宠,加起来也没有那个阿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