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他心里有些愧疚,总觉得要是自己那日不把柳十令带回来,他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了。
因着一家老小都在阮家当差,阮奉先倒是不怕他把事情说出去。仅用他一家老小威胁了一下,就闭得冬叔不得不闭上嘴,同时还让几个人平日里盯着他,省得他管不住自己的嘴。
冬叔倒是想过办法,想将这件事告诉翠莺,只是人实在太老实,刚迈出去脚就被阮奉先的人发现了。然后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冬叔偷了东西,将人囚`禁起来。
而阮觅一回来,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让阮奉先没脸。不仅如此,还把他双手拧着,逼他不得不说出柳十令的下落。
那些仆从心中怕阮奉先秋后算账,找他们这些看过他笑话的人的麻烦。可往后一躲,立马又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
于是等翠莺过去找人的时候,看守着冬叔的人已经听了阮觅做的事。他们见到翠莺就想到阮觅的凶残,忙不迭地把冬叔放了出来。
冬叔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心中愧疚,于是驾车驾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馆。
阮觅匆忙下车,让大夫来看柳十令的情况。
诊脉的时候柳十令握着阮觅的手一直没松开,大夫瞧了几眼,欲言又止。
阮觅道:“没关系,您诊另一只手。”
大夫瞬间就脑补了很多。
比如什么秋日的街道上,世族贵女救了一位因病倒在地上的贫困学子。学子虽然没有看到救命恩人的模样,但凭着坚强的意志紧紧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而世族贵女心地善良,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一心想着救人。
当真是一段美妙的缘分。
大夫心中十分感慨。
他脑中浮想联翩,但站在柳十令面前准备诊脉时,瞬息又恢复了严肃,郑重将指尖搭在柳十令手上。
确定好柳十令此时的情况,大夫先是拿出了针,准备给柳十令扎针。
扎针需要将衣服褪去,可柳十令一直握着阮觅的手。考虑到阮觅是女子,可能不方便,大夫便建议她先离开一下。
当阮觅试图将手抽`出的时候,柳十令就算昏迷着什么都不清楚,却还是难受地皱起了眉,神色不安。而一旦阮觅不动了,他又平静下来。
故而阮觅只能待在那儿。
非礼勿看,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她仰着头瞅屋顶瞅了好一会儿。
直到大夫扎好针后给柳十令穿好衣服,阮觅才收回了一直看着屋顶的眼神。
“晚上看看人会不会醒,要是醒了,我便再来诊一次脉。”
“好。”阮觅认真听着各种注意事项,然后坐在柳十令身边陪着他。
大夫写了药方,小学徒立马拿着药方跑去抓药煎药。
等药煎好了,阮觅把柳十令扶起来,试图给他喂一点。
即使昏迷,柳十令还是很乖巧。
阮觅扶他起身的时候,他也不挣扎,甚至顺着阮觅的力气自己也躺起来一点,是完全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性子。
舀了一勺药吹凉后送到柳十令嘴边,他很配和地慢慢吞咽下去。只是可能因为不清醒,动作有些慢罢了。
喂药时阮觅发现点好笑的事。
柳十令刚喝了口药,就因为药的苦味委屈地皱起眉。
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着浅浅的不开心。
阮觅没忍住笑出来,又想到第一回 与第二回见柳十令的时候,他手上都提着药,很显然是个时常喝药的人。
身体弱,却又要时常喝药,想必是很难过的。
阮觅脸上微弱的笑意慢慢淡去,微敛了下眼,然后又舀了点药递过去。
良药苦口利于病,现在人还病着,没办法,药总是药喝的。而且柳十令还没醒,就算她拿了蜜饯过来也没办法让他一边含着一边喝药。
刚才柳十将药咽下去的表情实在太委屈了,阮觅再一次把药递到他嘴边的时候,本以为他这回会抗拒,没想到他虽然神色委屈,最后却还是张开嘴将药喝了下去。
只是脸上的委屈之色更重了。
阮觅看着他,心底莫名软了许多。今日在阮家堆积起来的烦闷与急躁也不由得淡了一些。
听闻有些人在生病的时候,性子会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暴躁易怒,不肯配合。
柳十令却是是更加乖顺了,丝毫不会叫人觉得苦恼。一闻到递到面前的药的苦味,他就算昏迷着,潜意识里也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便迷迷糊糊地,一边委屈一边将药喝了下去。
一碗药很快就喂完,阮觅随手将碗放在一旁。随后又慢慢扶柳十令躺好,给他掖了一下身上的薄被。
渐渐夜深,柳十令还没醒过来,那只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阮觅便趴在床榻旁眯了一会儿。
在她睡过去没多久后,柳十令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眼。
烛火明亮,帷帐微动,是不曾见过的地方。
梦?
他微微皱起眉。
即使在梦里他也记得自己现在被困在阮家出不去。但是一想到阮觅身处险境,柳十令便无法压抑住心中忧虑。
但是片刻之后,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视线略往下移便看到了趴在床边小憩的阮觅,还有他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柳十令眼眸微睁,下垂的眼尾弧线像是湖中被翠鸟突然划过溅开的涟漪。
他抿了抿嘴角,有些气闷于自己竟然会在梦中做这种无礼之事,立马想要松开手。
可越是想一件事的时候,各种细节便越是清楚。
手中温热的触感,连带着一点一点脉搏的跳动,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柳十令的感知中。
他的手顿住。
然后头慢慢侧到另一边,刻意不看阮觅,而是对着医馆浅青色的帷帐出神。
半晌后,似乎那帷帐终于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了,柳十令沉默着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
这一看,又是许久。
他嘴越抿越紧,像是理智与情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心跳动得比谁都厉害。
风雨停歇,止戈散马。
最后柳十令选择重新闭上眼。
既然是梦……
“这位公子可醒了?”学徒打了个哈欠走过来,话都问完了才发现阮觅正在小憩,压低声音也来不及了。
还好阮觅睡得不深,很快抬起头,眼中睡意并不浓。
闻言回道:“还没醒,我记得等会儿还有一贴药要煎是吧?”
“嘿,您记性真不错。”学徒笑着走到柳十令床边,看了看柳十令的情况,“说起来您力气可真大,今儿个见您抱着这位公子进医馆的时候,不少人都惊呆了。”
“还好还好。”阮觅谦虚。
只有柳十令身体僵住,他并不擅长演戏,在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梦中那一刻,顿时就睁开眼。
他看了看阮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眼中尽是茫然,茫然中还夹杂着一丝两缕的震惊。
手指顿时松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与阮觅的手拉开距离。
像只严于律己的黑猫睡醒后,突然发现自己竟撒着娇窝在旁人的怀里,骄奢淫逸奢侈无度,吓得立马茫然逃窜。
阮觅也第一时间发现了柳十令这样异常的举动,不过她已经习惯柳十令的规矩和谨慎了,明白他发现两人牵着的手时心中会多么震惊。
便也没嘲笑他,只笑着道一句,“醒了啊。”
阮觅平淡的态度影响到了柳十令,他情绪很快稳定下来。
“阮姑娘这几日……”
纵然不善于表达,但阮觅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担忧,于是语气轻松道。
“那马车上的人是梓宁大公主,说是想邀请我去公主府赏景,可又怕我不同意,便没打招呼强行带着我去那儿住了好几日。也不让我出来,人霸道得很。不过请我赏完景之后,她便送我出来了。只是让你受了这些无妄之灾,实在抱歉。”
有些事无法言明,阮觅只能歉疚地道歉。
也为了不让他担心,于是谎称段般若只是邀请自己过去赏景。
柳十令静静看着她,在阮觅以为自己的慌话被戳破的时候,他浅浅笑了下,那点笑意稍纵即逝。
“没事就好。”
再晚些的时候,学徒煎了药过来。柳十令神色平静喝完,脸上并没有像昏迷时候那样露出对药中苦味的不满,更不用说委屈了。
这时候已经将近寅时,阮觅让柳十令好生休息,自己也找了个房间睡会儿。
第二天天一亮,柳十令便提出想要回家。阮觅问过大夫,大夫说回家也没事,将那几副药带回去,每日煎一副就行了。
两人坐在马车内。
阮觅一宿没睡好神情困顿,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柳十令则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在阮觅头快要磕到马车墙壁上的时候,他还是抿着嘴伸出手挡了一下。每当这时阮觅都会醒过来对柳十令说声谢谢,柳十令则是快速缩回手,沉默摇头。
马车行驶到拐角处,再往前就是柳十令家了。
柳十令却突然让马车停下,说送到这里就好。
他依旧垂着眼,“家中杂乱,恐怕无法招待阮姑娘。”
这又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阮觅变着法子往柳十令面前凑,柳十令却回回都将她拒之门外。
阮觅愣了一下,在柳十令接受她这个人,愿意与她相交后,便很少把她拒在门外了。
不过想到连日来的事情,让他静静也好。而且从这儿下去,往前走几步就能到家了,阮觅便没有拒绝。
她看柳十令下车的时候,害怕他刚醒来身体虚弱,想要扶着些,却被柳十令躲开。他不曾看着她的眼睛,仅是半阖着眼,“多谢阮姑娘。”
“是我要谢你才对。”阮觅看着柳十令进了院子,才放心离开。
但她以为已经在院中与弟妹相聚的人,此时却疲倦地阖上门,整个人仿佛一瞬间消失了浑身的力气。
柳十令靠在门上,闭着眼。
前面屋内传来的是他母亲的抽噎声,耳中回荡着的是阮觅故作轻松的话语。被困在阮家时纵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绳索,好像在这一刻,依然束缚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