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要是被这样盯着的是其他人,这会儿可能已经紧张起来了。
可阮觅面前的是崔颜,早就将她的各种习惯与咋呼刻进骨髓。此时也只是静静与她对视,连一点疑惑惊奇的神色都没有。
两人对视片刻,阮觅压低声音,好似有了什么新的重大发现。
“现在是不是该我养你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神圣表情,似乎正在做着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眼睛微亮,看着崔颜。
而崔颜沉默一瞬,没说话,只平静地将桌子上五芳斋的点心盒子收起来。
阮觅在翠莺手底下锻炼出了强大的情绪感知能力,立马就察觉到了,崔颜这会儿好像不怎么高兴。
虽说崔颜不是那种常年板着脸,一脸冰冷的人,可就算他神情温润,也很难有人能从那样的表情下猜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过对此,阮觅倒是颇有心得。
肯定是生气了……
阮觅腿不能动,于是转了转轮椅让自己贴着桌子,然后双手扒住桌子,以防崔颜等会儿把自己扔出去。
这是有原因的。
从前阮觅企图骗崔颜,公鸡会下蛋。她觉得崔颜家没养鸡,年纪又不大,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可崔颜皱了皱眉,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看一个小傻子似的。
说道:“公鸡不会下蛋。”
他试着让阮觅知道这个常识。
但没有谁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尤其这个人脸皮很厚。
阮觅见自己没有骗到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定下蛋的就是公鸡,还胡搅蛮缠让崔颜跟着自己统一阵营。
“下蛋的是公鸡!公鸡!”
“公鸡不会下蛋。”
“会下蛋!”
“不会。”
两人中,阮觅一开始是出于无聊,现在争着争着却开始上头了,面红耳赤的。
崔颜则依旧清清爽爽,只是他看阮觅怎么都不肯放弃公鸡下蛋的想法,眉也渐渐皱得更紧了。自然也不肯让步。
于是到了后面,两人吵得口都干了,崔颜也终于想明白阮觅是故意的。
他不高兴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会静静看着对方。
这个时候的崔颜年纪小,有些事还是带着稚气。
就像是生阮觅气的时候,他就做出请阮觅出去的手势,以此表达自己暂时不想和阮觅玩了。
可是阮觅哪里是脸皮薄的人?扭过头装作看不懂,还双手抱住面前的桌子,死活不离开。
崔颜本打算推着阮觅让她离开,可阮觅一做出这样无赖的样子,崔颜的力气又没有阮觅大,怎么都无法把人从桌子上扒拉起来。
不过,就算那时候的崔颜力气比阮觅大,他也不会真的下重手去拉人。
最后也只是自己绷着脸离开凳子,转身离开而已。
出去的时候,看也不会看阮觅一眼。
他不同旁人闹脾气,可在阮觅面前却时常有这样幼稚的时候。
想着现在崔颜长高了,力气也变大了。阮觅将桌子抱得更紧了些,不能这么没有面子的被丢出去!
可是等了一会儿,崔颜都没有动作。
阮觅疑惑,抬头一看。
原来崔颜将五芳斋的糕点盒子拿开后,就一直坐在那儿平静地看着她。
那双交织着温和与淡漠这两种矛盾神情的眼眸,此时竟然露出点淡淡的,看笨蛋的意思。
阮觅:……
她倏地直起身,抚了抚袖子,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哎呀,刚才好像有些困了。”
没想到长大后的崔颜竟然这么宽宏大量,什么都没做。
就更显得自己刚才那些动作像个傻子了。
阮觅即使心里尴尬,面上也十分正经,丝毫不露怯。
接着道:“真的好困,看来是应该回去睡觉了。”
早点离开这个叫人尴尬的地方才是对的。
阮觅面上笑呵呵,心里面无表情,转着轮椅就要往外面走。
这回,崔颜还是很自然地过来给她搭把手。
虽说他自己就坐着轮椅,两只手就企图操纵两个人的轮椅有些滑稽,但他自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
像是醒了就应该睁开眼,困了就应该睡觉那般,阮觅的轮椅需要往前走,他就会在后面推着。
……
两日后,柳十令离开鳞京。阮觅如自己答应过的那般没有去送行。
只是柳十令坐的船只即将启程时,有个仆从打人群中挤过去,一看到柳十令的脸就朝他挥手喊道:“柳公子!”
在柳十令转头看向他时,那仆人立马两步并作一步跑过梯子,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小姐送您的东西,这路上人太多挤着了,差点就见不着您了,还好这船还没开。”送东西的人絮絮叨叨,大冬天的急出一头的汗。
“您这是去哪儿啊?快过年了,不留在鳞京过年吗?说起来这天啊,比往年都要冷了……”
耳边声音还在继续,柳十令却仿佛离得很远很远。
什么都没听到。
上船下船的人来来往往,从柳十令身边经过时将他撞得半边身子都侧过去。他却只顾着盯着面前的盒子。
“你跑什么?”
“再跑我就牵你手了。”
“你一直站在这儿等我吗?”
“做得很好哦。”
“所以等会儿要给你一个奖励!”
……
一字一句,犹如昨日。
所有决绝尽作怅然,心尖有什么东西裂开,留下滚烫的液体将人烧灼得遍体鳞伤。
他抱着那方小盒子,像是得到了丢失很久的宝物。
送东西的仆人小心看了他一眼,终于停止了絮叨。
这位柳公子,怎么看起来要哭了?
诚然,柳十令脸上没有任何与哭泣相关的表情,甚至眼眶都没红一下。
可看着,便让人觉得莫名悲伤。
仿佛极致的阴天,无风无雨,但谁都能想象得出下一秒下雨的模样。
“柳公子,您进去罢,我就先走了啊。”仆人见他这样,摸不着头脑,留下来也觉得尴尬,便连忙离开。
仆人走后,船家喊了好几声。
“开船了——”
“开船了,都往里边儿站站——”
拥挤的甲板上,无数人都在往里面挤。
柳十令却突然往前走去,那双方才没有任何神情的眼倏地红了。
“请让让。”
他挣扎着往前去,手中死死护着那个盒子。
“快点啊,再不上来就开船了啊!”
“总算挤上来了,咱们再往里面去一点罢。”
“走走走。”
无数人挤上来,逆流而行的人被裹挟在人群中,如同汪洋大海里干枯落叶,一个浪花便将其拍打得粉碎。
“请让……”
“开船——”
船离岸,开动了。
柳十令往前走的动作随着船的离岸停住,他怔怔看着被捂在怀中的盒子。
“这船终于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啊。”
“这就等不及了?还早得很呢。”
“这回回去,就再也不来了。”
“鳞京这些熟人啊,可能今后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是啊,有些人,一分别就是一辈子的事。”
名作疼痛的烈火从胸腔蔓延,一直烧到喉咙,窜上眼眶。
他没能说什么,也没能做什么。
一滴水,落在乌木盒子上。
有人仰起头看天。
“下雨了,快进去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