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阮觅持怀疑态度。
奔月舞是独属于官府的东西。
皇宫教坊中专门养着跳奔月舞的舞姬,自小挑选,聚在一块儿,一生只练一种舞,连身份都比一般的舞姬高一些。
等到中秋这一日,不仅皇宫中数百舞姬齐跳奔月舞,就连鳞京东南西北四个祈月台上,都是被派出宫的舞姬翩然起舞。
而奔月舞的舞谱,自然是藏在皇宫内,一般人轻易见不到。若是见了,也极少会去学这种舞。
毕竟能见到奔月舞舞谱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下身段去学仅供人欣赏的东西?时下男子地位尊贵,远庖煮入朝堂,所以除了一些迫不得已的人,确实很少有男子去学舞。
阮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怀疑,魏驿蔺也不多说。
他脚步舒缓走到庭院中,月光洒满一地,然后将头发上的簪子拿下来。
风动。
衣角纷飞。
魏驿蔺转过身的那一瞬间,那微微仰起的下颚,眉宇间的神色,让阮觅的怀疑消失得一干二净。
奔月舞是什么?
传闻太`祖皇帝建国之初,南边就爆发了一场水患。那时候朝堂里官位都还没来得及填补整齐,前一位治水患的官在太`祖皇帝还没起义的时候就被昏君一刀斩了,从此没再选拔新的。
人手不足,又遇上这等天灾。
民间开始议论纷纷,说这是太`祖皇帝造的杀孽,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降下灾祸以示不满。
太`祖皇帝没有把这些议论声听进耳朵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怜惜南边的难民。
他本想亲自到南边去治理水患,却因着根基不稳无法出城,最后只能派他膝下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太子去治理水患。
太子去了将近一月,数次遇上洪水决堤,人差点被卷走。也许多次遇上无家可归,将一身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愤而袭击他的难民。
险象环生,濒临绝境,最后太子在一次难民人潮里失去了踪影。
国无储君,国将大乱。
消息传回时正值中秋。
前朝余孽听到这消息临死反扑,欲让鳞京中已经归顺于太`祖皇帝的百姓们去给前朝皇帝陪葬。
丧子之痛没有让太祖皇帝颓废,他挂念着京中百姓,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快便让人转移鳞京百姓,将他们聚在东南西北四角。
为了不让百姓慌乱,太`祖皇帝还命人四处寻找善舞技的舞娘,许以重利,让她们在中秋之夜于鳞京四个角起舞。
舞娘们得知自己的使命,毅然决然地走到了人前。即使很有可能在翩然起舞之际,被一支冷箭当场射杀,她们也不曾退缩。
那时候还没有祈月台,她们纤细的身影占据着简陋高台,单薄的背撑起了这一方天地中的稳定。
最后,太`祖皇帝瓮中捉鳖,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百姓无一人伤亡,只有一位舞娘为保证百姓安全,死于余孽之手。
她的牺牲,让禁军找到了最后一个躲藏起来的余孽。
所以,奔月舞是为百姓而跳。
代表着牺牲与奉献,代表着他或者她愿意承担起肩头重任,守护百姓,守护这个国家。
月光下的人,确实是个男子。
身形颀长,乌发如墨。
挥袖之间,让人能联想到拨云见日的挥斥方遒之感。连指尖都在诉说着什么。
不同于曾经见过的女子舞,面前人身上只看得见少年意气,书影笔光。
看着看着,阮觅仿佛看见一群学子。他们见证着这个时代逐渐走向腐朽,见证着百姓麻木的日复一日的活着,见证着高位者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他们有着最明亮的眼眸,最不屈的脊梁。在数不清的压迫下,他们谈笑风生,将苦难当成磨练意志的石头。
当一块石头下的土地里被埋下种子的那一刻,就注定这块石头将被无数冒出来的头顶起来推翻。
任何事情,总是不缺少希望的。
月下人影修长,他随着忽然缓下来的风渐渐停止动作。
但下一秒,倏地抬头看来!
整个人宛如天地间一柄利刃,浑身气息达到极致。
风再起——
他似乎看了阮觅一眼,又似乎没看。然后三连步往前,带着决绝,身上长衣发出烈烈声响。
腾空而起。
倒踢紫金冠。
在半空中忽地凝滞住。灰白交错的衣袍像是远山飞来的鹤,当空展翅,潇洒肆意。
忽地又落下。
反掖腿仰胸转,带着从空中而下的延续。
风再次停息,那身随着动作飘然的衣袍也自然乖顺地垂落下来。
院子里的金桂又掉了下许多,有好几朵缠绕在魏驿蔺发间。他跳舞时身上有着一股浩然之气,并不觉得违和,但停下来,方才那些存在于他身上的少年意气远大抱负似乎如潮水般褪去,什么都找不到踪迹了。
阮觅恍然想起赏莲会时,他也是这样出乎她的意料。
魏驿蔺脸不红气不喘,随手摘下头上的花,走了过来。他身上沾染了淡淡的金桂香气,笑得又自得又谦虚,“阮姑娘觉得如何?”
阮觅:……
之所以觉得既自得又谦虚,是魏驿蔺分明一脸的想求夸奖,却故意用谦虚神色把那些遮掩下去。眼睫低垂,似乎还有点害羞。
阮觅哽了哽,才道:“很好。”
得到这一句夸奖,魏驿蔺嘴角翘得更起了,偏偏还要谦虚几句。
“不过是给阮姑娘解闷,跳着玩玩罢了,实在当不得阮姑娘这声夸,若是阮姑娘喜欢,日后,我还能跳给阮姑娘看的。”
什么叫做小意温柔红袖添香?
阮觅觉得自己真的长见识了。
因为震惊,阮觅盯着魏驿蔺瞧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移开,显得专注无比。
魏驿蔺眼中闪过点什么,轻轻敛下眼睫,很快又抬起,不经意似的道:“阮姑娘觉得我……”
砰地一声巨响。
将魏驿蔺后半句话掩盖住了。
天际橙红色的光撒开,那是在四处祈月台燃放的烟花,用以庆祝今年中秋,也向上苍祈祷,愿大雍繁荣安康。
“戌时了啊……”
阮觅抬头看着漫天的光点,发现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你刚才说什么?”她转头看魏驿蔺。
魏驿蔺朝她弯了弯眼睛,像她刚才那样微微眯起眼欣赏天上的烟火,似是遗憾又认命地叹了口气,“没什么的。”
接着又道:“阮姑娘是要回去了吗?”
回想了一下出来时翠莺狰狞的面孔,阮觅心虚搓了搓手,不过没让魏驿蔺看出来,很是自然道:“是差不多该回了。”
魏驿蔺看了她一会儿,弯了眼睛,忽然提议,“去年今日,我在金桂下埋了一坛酒。阮姑娘可否帮我一起把酒挖出来?”
他笑起来时目光清和纯澈,连提出请求的语气都带上几分轻快,让人听着不由得心情也好上几分。
挖一坛酒倒是耗费不了多少功夫,阮觅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见她点头,魏驿蔺眼中笑意更甚,转身去了屋里拿出两把铁锨。
然后魏驿蔺把铁锨拿在手上,一边给阮觅示范:“阮姑娘你看,先……”
话还没说完,阮觅就一脚踩在铁锨上,整片铁锨顿时陷入土里。
熟练的不得了,也利落得不得了。
魏驿蔺:……
表情短暂凝滞一瞬后,他反倒笑得更厉害了,撇过头,胸腔里发出闷响与震动。
阮觅弯着腰,听到声响面无表情抬起头看他。关键是看的时候她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双手握紧铁锨木柄,脚很勤快地一直往铁锨上踩,撬出一团又一团的土。
因为身高原因,加上她此时的弯腰姿势,就显得整个人更叫娇小了。一头不算柔顺的黑色头发被风吹得炸起,活像只不明所以看过来的小动物,茫然中透着警惕。
魏驿蔺笑声不停,他平日里体贴得不得了,但到这个时候该笑的还是没有少,甚至变本加厉,笑过后明目张胆给自己转移话题。
“阮姑娘真是厉害,不像我,什么也不会。要不是阮姑娘留下来帮忙,说不定我连这坛桂花酒都挖不出来了。”
阮觅:……
她木着脸低下头,铁锨倏地拔起,然后又狠狠插下去,手上略使劲,铁锨顶端瞬间就把脚下小片土地割裂开了。
轻松得像是挖豆腐。
但是魏驿蔺觉得自己后颈处凉飕飕的。
他接收到了来自阮觅的警告,很乖顺地不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一直没有落下去。
桂花酒被挖了出来,魏驿蔺洗净表面,将表层做密封处理的东西揭了下来,顿时一阵芳香四溢。
他拿了碗出来,这回是两个碗。一个摆在阮觅面前,一个摆在他自己面前,每碗斟了一点。
淡黄色的酒液在碗里泛开涟漪,天上明月落进两个小小的瓷碗里,更显得莹莹生亮。
阮觅不知道魏驿蔺想干什么,对着自己面前这碗桂花酒咽了咽口水,闻着实在太香了。参杂了桂花的清甜与酒酿独有的气息,不想酒,倒是更像某种醇厚浓香的饮品。
想着马车就停在外面,浅尝一口也不要紧。于是阮觅悄摸摸朝酒碗伸出手。
但另一只手阻止了她。
是魏驿蔺。
他手背很克制地拦着阮觅的酒碗前,手指微屈。宽松袖口垂落下来,正好挡住那碗浓香酒液。
微凉与暖热,一触即分。
魏驿蔺收回手,那宽松的袖口自然而然地铺成一片,将双手掩盖。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尖轻颤一下,五指不自觉蜷缩起来,刚才碰触的地方隐隐发烫。
但就算是这样,魏驿蔺脸上还是正常地带着些惊诧,含着一些恰到好处的无奈。
“阮姑娘不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