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一半体贴一半劝告。
阮觅从来没同他说过自己不会喝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于是问道:“这酒不喝,你倒来干什么?”
岂料魏驿蔺歪了歪头,眼尾小小的泪痣在月色里忽明忽暗,声音也变得缱绻起来。
“明月当空,此情此景,阮姑娘不觉得值得纪念吗?”
阮觅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面前的酒,一时间陷入沉默。
这会儿魏驿蔺不装了,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世人以酒抒怀、庆贺、解愁,将杯中之物视为好物。我是个俗人,不免也觉得不管是忧愁还是开怀,都应有酒点缀。但有位先生曾告诉我,若是这辈子想以清醒之身立于世,便要远离这杯中之物。故而,我向来不饮酒。”
阮觅听懂了,这精致的仪式感,真的不分时代。
不过这种情形闻着酒香花香,赏着明月,晚风拂面,确实感觉不错。
人生在世,氛围感还是要有的。
阮觅活得一直很糙,毕竟习惯某种生活方式后,就算条件变好,也很难一下子适应过来。
她眯着眼,任由晚风吹动发丝,有几缕缠绕到脸上,麻麻痒痒的,她也没去管。
就这样歇了一会儿,阮觅才站起身。
魏驿蔺有些遗憾,但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他起身送阮觅出去,亲眼瞧着阮觅坐上马车,又说了几日前说过的话。
“中秋安康,阮姑娘。”
阮觅刚坐好,听到声音侧过身掀开马车里的帘子,晚风吹拂过来,将一头秀发与一些细碎的鬓角吹得尽数往后,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在皎洁月光里莹莹生亮。
颊边露出个一瞬即逝的笑,小小的,不注意就很难发觉。
她回道:“中秋安康。”
声音平缓,乍一听像是漫不经心随口敷衍一句。但细细品味,却又觉得是再郑重不过的祝福。
很快,帘子落下,那张脸也隐藏在其后。马车驶动起来,车轱辘在不算平整的地面发出一阵阵杂音,在这样的杂音里,马车很快消失不见。
魏驿蔺站了一会儿,确定阮觅走了,不会再回来后,便也走回了屋。他稍稍整理东西,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忽觉无事可干。
他像个好学生那样乖巧坐着,仰着头看屋顶,拇指不自觉蹭过另一只手的手背,那是刚才与阮觅接触的地方。
猛地像是被什么惊醒,魏驿蔺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脸上露出纠结之色。
但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
他目前还没有非常、非常、非常地受阮姑娘喜爱,所以还是有必要再学习一下的。
成功说服自己,魏驿蔺脸上重新变得淡然。他很是熟练地从书堆里找出一本书,凑到灯下细细琢磨起来。
只见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
当你心悦于一人时,该做的十件事。
————
中秋过后,阮觅过了好几天惨兮兮的日子。
翠莺老妈子心态,对于阮觅那天晚上独自出门还不肯带着她的事情耿耿于怀,公报私仇,连要背的书都多了好几页。
直让阮觅的精气神一度处于憔悴状态。
阮奉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他自私自傲自大,唯独在假装若无其事维护脸面这一块非常有心得。
这几天他再也没有同阮觅打过照面,估计是特意避开。
阮觅随便想想都能猜出来这会儿阮奉先怎么想的。
无非是稳住她,等他找到新的靠山再翻脸。
但是阮觅怎么会让他如愿?
悄悄做了些部署,让不久前收到身边办事的人把消息传到阮珏耳中。
至于之后阮珏会做什么,这就与阮觅没有半毛钱干系了,毕竟她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清白人啊。
又是几天过去,想着柳十令那边也差不多了。
阮觅便再次出府。
只是马车刚行到一半,忽然在窗外看到阮珍珍。
她凑在一群光是看衣着就不凡的贵女中间,时不时掩着嘴笑。而在这群贵女前面,有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儿,正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
阮觅静静看了会儿,终究是让车夫停了车。
阮珍珍最近过得不怎么好。
当初阮家真假千金的事情在鳞京也是被当成谈资热闹过好一阵子的,不过因为后来阮珍珍去了南泱,阮觅被扔在小院里自生自灭四年,从来没被允许出过家门。所以慢慢的,外人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
阮奉先与阮母出门应酬时,也只说自己家中有个女儿,唤做珍珍。
这个珍珍到底是真千金,还是假千金?
有眼色的人都不会当着他们的面问,于是就这样,鳞京士族慢慢只记得阮家只有一个女儿,名儿叫珍珍了。
这也是阮珍珍当初随口扯的谎能那般顺利的缘故。
后来有阮觅帮着打掩护,阮珍珍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被人捧着,被人追着,飘飘然让她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那些贵女说她的好话,夸她气质优雅才华出众,当然不是做白功的。每一个贵女在发起宴会,将阮珍珍捧成万人瞩目的主角后,都会隐晦地问上一句。
阮均衣何时归家?
阮均衣可有心仪的女子?
能否将阮均衣邀请到她的宴会上来?
可否让她同阮均衣见上一面?
每回还处于被繁华迷了眼状态的阮珍珍一听到这些请求,都会瞬间清醒。但刚才收尽了好处的人是她,说是阮均衣最疼爱的妹妹的人也是她。这些请求,阮珍珍只能咬着牙露出笑答应。
可上哪里去找阮均衣?
或者说,阮均衣会不会认她这个妹妹?
阮珍珍不敢踏上明华寺,更不敢去找阮均衣。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借口,敷衍那些贵女一再的追问。
被狂热迷了眼的人,总有清醒的一天。
她们渐渐发现,除了赏莲会那回,就再也没有听说阮珍珍同阮均衣有过接触。
这是不是说明,阮珍珍同阮均衣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亲近?
怀疑、打量、试探。
这些都变成阮珍珍现在踏入这名利场的阻碍,但她不能做什么,只能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这回对于阮珍珍来说是个极其关键的机会。面前这个少女,她虽然不知晓门第姓名,只听让人恭敬称一声“檀姑娘”。但这是连王氏女都要奉承的人物,可见身份地位不一般。
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谋划,阮珍珍脸上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于是在那位贵女神情烦躁打量自己裙角时,她笑着走过去,“檀姑娘何必烦恼?贱民弄脏了你的裙角,你也还回去不就是了?”
说话时,抬起那养得白净的指尖掩着唇,没有让旁人听到。
段般若掀起眼皮子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屑,但还是上位者看戏一般,轻慢敷衍道:“那你说,怎么还回去?”
阮珍珍翘起指尖,指着面前流泪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笑得更加温婉了。
“你看这孩子,面皮白净,像不像你这一身鲛绡纱的料子?他毁了你的鲛霄纱,你也毁了他的,不就公平了?”
小孩蜷缩在地,听到这句并不避着他讲的话,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他手脚并用想逃,却又想到面前的这些人都出身士族,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最后不仅逃不出去,还会牵连自己母亲与妹妹。
想到这里,小孩儿停住所有动作,眼睛里刚亮起来的一点光也彻底熄灭下去。
段般若挑了挑眉,扯起嘴角轻笑一声。
她这身鲛绡纱确实价值连城,但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因为损毁了一身衣裙就心中不快?
再说,这裙角其实并没有被扯破,只是被前面的贱民肮脏的爪子碰到了。
在段般若眼中,被贱民碰到是一件极其恶心的事情,刚才她的不快也是因为这点。
在阮珍珍提完这个建议后,段般若做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像是听取了阮珍珍的建议,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孩的脸。
纵然身上流着贫贱不堪的血液,但是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
她腰间佩戴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盯着小孩儿的脸看了一会儿,神情戏谑,像是已经打算好从哪里开始下手了。
从腰间拔出匕首正要往小孩脸上划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现在面前。
细细白白的手指握住了她拿刀的手。
段般若不慌不忙,挑眼看去。
这一看,便愣住了。
阮觅看似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发虚。
这个人她没有接触过,却知道对方身份。皇帝最宠爱的梓宁大公主。段意英曾经提起这人,还专门带着她蹲守在皇宫,就为了让她认认这位梓宁大公主的脸。
当时段意英语重心长地拍着阮觅的肩,告诫她:“以后但凡是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你就绕着走,听到没有?千万不要和她碰面!就算万不得已碰面了,千万不要和她对上眼!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她那时候的语气太过沉重,阮觅都严肃起来,从扇子里探出半张脸,将远处段般若的身形样貌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是记下来之后,又觉得奇怪,一直追问段意英原因。
段意英支支吾吾不肯说,曹雪冉却是很痛快开口了。
“梓宁大公主男女不忌。”
曹雪冉说完这句,就笑着不再说了,而是等着阮觅自己领会。
阮觅确实懂了,指了指自己。
曹雪冉与段意英整齐划一地点头。
阮觅啧了一声,段意英还以为她觉得没什么,生怕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连忙补充道:“当然,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个歧视她,只要是她这人……太邪门了。”
连段意英都觉得邪门的人,阮觅已经能想象得出来有多恐怖了。她神色正经起来。
于是段意英继续道:“她身份尊贵,但我们也不用怕她,你有什么事碰着,我们还能给你撑腰呢。可是有些事情总是防不胜防,你说是吧?还有就是……怎么说呢,她好像特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