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待有人停在摊子前面,她便立马仰着头看过去,一双眼满是真诚,“想买些什么?没什么想买的看看也可以。”
等有人故意压价,她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压着眉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真的不能再低了,我这儿都算是赔本买卖了,要是大哥您把这三个一起买了,我就给您抹个零头吧。六十六文,六六大顺,好兆头呢!今儿个除了您,还真没谁在我这儿买过这个数的。”
“好嘞,东西您拿好啊。”
这像是荒地上一片无人看管的杂草。
有风时,便跟着风肆意摇摆。
落雨时,则痛快喝几口水。
天上高悬着烈日,也不抱怨,尽情舒展叶片痛痛快快晒一顿。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会让她觉得难过。
柳十令记得,他第一回 见到阮觅的时候,是在另一个胡同。那时候她并没有看见他,不过她身边有一个人,两人关系很是亲近。第二回见,则是在他住的那条巷子,不过这回与她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后来再见到的时候,她竟然笑着朝他打招呼。
柳十令自小熟读经史典籍,性格里难免带上一些板正。他不喜与旁人亲近,对女子避之不及,常常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所以阮觅上门来找他的时候,柳十令无措且抗拒。
但后面接连发生许多事,阮觅像旁人所说的救世主那样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倒是想个不停,止都止不住,并还衍生出了一个新问题。
那些人,与阮姑娘是什么关系?
但这个问题,柳十令也就是想了一瞬罢了。
很快便被面前斗气一样的叫卖声打断思绪。
阮觅吆喝一声,隔壁阿婶就必定要用更大的声音吆喝。她显然是想明白了,自己没办法越过柳十令这道坚固的屏障去抓阮觅,于是使劲儿地企图在声音上压制阮觅。
“东西好看顶什么用?来看看我这儿的,两文钱你就能买个东西回去。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笔筒笔架,要什么有什么啊!”
阮觅见状,也扯着嗓子喊:“看看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精品,今天特地拿出来贱卖的。”
阿婶:“我这儿有角梳。”
阮觅:“我有镇纸!”
阿婶:“簪子。”
阮觅:“狼毫!”
阿婶:“送一个不要钱的碗!”
阮觅一气之下,喊道:“我送一个大才子……”
话还没说完,阮觅意识到什么,慢慢转头,发现柳十令果然很警惕地看着她。于是从善如流改了口:“……送大才子的字。”
士农工商,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往科举路里钻,于是一听到“大才子”三个字,人群里就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
柳十令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阮觅连忙陪笑抓住他的袖口,“就这一回!”
阿婶短暂怔愣一下,再次冷言冷语:“哎呦,大才子呢!后生模样是长得不错,就不知道是不是绣花枕头就是了。”
聚拢过来的人群没有散开,柳十令忍受着诸多目光,后背凉飕飕的。
他一贯不喜欢挤在人堆里,也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
但奈何阮觅一直抓着他袖口不放,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摆出一副无赖模样。柳十令忍了忍,实在无法忍受这么近的距离,低声喊她:“阮姑娘可否松开?”
阮觅就当作他答应了,瞬间笑眯眯的,“不用紧张,就当作送一幅字给我就行了。”
柳十令一听,身体与神情更加僵硬了。
阮觅见他不动,眼睛略往旁边一扫,便跑去不远处的笔墨摊子上借了笔墨纸过来,往柳十令面前一摆,“好了,东西齐了。”
完全没有给柳十令留下拒绝的理由。
这倒不是她意气之争。
柳十令的性格需要有一些改变,他本身就是个极有才气的人,但是有时候太过优秀反而不是件好事。
若是一个天才在成长过程中遇上另外几个天才,那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将拥有惺惺相惜的人,不至于太过孤独。
而如果天才在排挤与沉默中一路走来,身边尽是些不如他的人。那么,那些失败者将会将自己的不如意加诸于旁人身上。就像张兴做的那样,分明是自己不如人,却觉得这一切都是柳十令害的。他们仗着人多,打压比自己强的人,好像这样便能突显自己的厉害一般。
柳十令似乎自小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他并没有遇到那个能与他比肩的人,或许也遇见过,但那时候的他已经养成了现在这样略有些孤僻的性子,自然很难再走出来。
有句话是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往往很多时候,这酒明明是香的,却因为被掩藏在偏僻巷子里而无人问津。
柳十令无可置疑,是个天才。不过他的天分有很大一部分被掩盖在了沉闷的性格与自小的经历之中。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很小的时候,当他表现得优秀时便有人或是嘲讽或是嫉妒地看着他。这样的经历,在柳十令思想还未成熟起来的时候,就让他无意识地给自己加上了一道枷锁。
不能太过优秀。
太过优秀会招来旁人的厌弃。
所以阮觅估计,真正的柳十令,或许比现在还要强。
但前提是,他要更加的自信,要走出以前给自己建造起来的牢笼。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慢慢来。
阮觅让他当中写一幅字,自然不是随便说的。
在阮大学士那里受了许久时日的熏陶后,阮觅也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字才能算得上好字了。柳十令的字,阮觅见过,毫不夸张的说,是上等。
“快点啊。”见柳十令对着面前的笔墨纸出神,阮觅故意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让这人身体又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段距离。
“写完字咱们就走了。”
柳十令偏头看了看她,像是在问这句话的真假。
对于一个不喜欢同人挤成一团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柳十令不知为什么,心里划过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遗憾。
“真的真的,写完就走,快点啊。”阮觅说完还很肯定地点点头,以此加强自己话里的可信度。
人群挤成一堆,将阮觅这块围成一个圈。后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即使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很想看。于是纷纷停下来,踮起脚都要往里面瞅上几眼。
柳十令轻轻吸了口气,想像往常那样落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要是写的我不满意了,等会儿你就背着我回去吧。”
柳十令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连那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眸子都瞪大了,转头难以置信看着阮觅。
“真的,我说到做到。所以你努力些啊。”
这句话说完,柳十令拿笔的手忍不住轻颤。他垂下眼,没忍住又抬起眼看阮觅,这样重复好几次后,终是认命一般决绝转过身去,身上迸发出了阮觅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识过的斗志。
阮觅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句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但是为什么,有种自己被嫌弃得非常彻底的感觉呢?
另一边,柳十令背水一战,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只要一想到自己写得不好就得背着阮觅回去,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有违礼法的行为,他就心神一凛,顿时脑中摒弃了所有杂音,眼中只剩下面前的笔与纸。
他三岁执笔,日日苦练,从未断过。
笔尖落在纸上,是他最熟悉的动作。
手腕发力,笔尖犹如龙腾往上勾去。
横则撇捺,笔笔生花,遒劲而有力道,锋利且不失精妙。
一个个字逐渐出现在纸上,磅礴的气势,仿佛一条半个身体遮掩在云层中的巨龙,正一点点显示身形。
最后一笔落下。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条巨龙从薄薄白纸上腾跃而起,映入所有人眼中,也震撼了所有人。
“好字啊!”
“当真是好字!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可否割爱?在下愿以金换之。”
“不知道兄台贵姓?这字,当真是妙哉!”
那些原先还较为矜持的人,竟然热血沸腾起来,纷纷往柳十令跟前凑。
夸赞的话也不要钱似的往柳十令身上丢,脸上全是柳十令未曾见过的狂热与崇拜。他愣了下,很快就失去了脱身的机会,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人群围得看不见了。
阮觅:……
大意了。
好在这种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事情她也做的多了,简直是信手拈来。只见她深深吸了口气,气沉丹田,喊道:“谁的钱袋掉地上了?”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所有围着柳十令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在发现自己的钱袋没有掉之后,又分出心神低着头去找掉在地上的那个钱袋。
阮觅就是趁这个功夫,一把挤进去拉住柳十令的袖子,一使劲儿,就将人扯了出来。
“别发呆了,跑啊!”。
她不笑的时候居多,往往是面无表情,显得极为冷淡。就算笑着,也是像挂着一张面具,虚伪且僵硬。像现在这样笑得真心实意,且一脸畅快,很少见。
绕是柳十令都不免愣了一下。
再回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阮觅带着跑起来了。
八月鳞京吹起了徐徐暖风,有时候是含着凉意的。但大多数时候,是裹挟了楚澴河上温软的水汽,扑打在脸上也是湿湿热热的。
跑动起来的时候就能更清楚的感觉到这股湿热,连眼睛都不免因为浓度过高的水汽眯起来。
阮觅长发被风吹得四处招摇,几根发尾扫到他脸颊,弄得有些发痒,鼻尖也隐隐约约闻到像是桂花的馥郁芬香。
他们从小贩的摊子里穿梭而过,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绕道跑开。像是无媒私奔的情人,在世俗绳索里痛快疾奔,引来无数路人的注视、猜忌、议论。
这本该是柳十令这种循规蹈矩性子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但此刻,他什么也忘了。
只记得这从楚澴河上吹拂而来的风里,裹挟着一丝清甜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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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跑了好远,再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小山坡上了。
鳞京并不全是高楼檐角,繁华富庶的商铺楼店。往远些的小巷后头,便会有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山坡。
这个小坡山坡正好是长街之头,站在这地势高的地方,能将整条泗水街收入眼底。
酉时黄昏,日头完全消失在天际那片黑暗之中。整个鳞京刚陷入黑暗没一会儿,便由一盏颤颤巍巍的灯火引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