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那幅小像是梅家别院送人下山当天绘制的。采用工笔描绘,精雕细琢的一副美人半身画像,眉眼神韵跃然纸上。
此刻热闹的御街上,一个窈窕娟秀的身影,二十余岁,孀居小妇人打扮,正挎着篮子,手里抱着一枝雪白梨花,在贩卖百货的小贩摊位间走走停停,偶尔在阳光下抬起脸来,露出一张素净清丽的面容。
周玄玉来回比对着人和画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把画像折叠收起,招呼手下众人,
“贵人对这位念念不忘,当着梅学士的面提了好几次,但梅学士不肯松口。”
“如今看来,倒成全了你我兄弟们的机会。重得圣心的机会来了。”
“不要惊动人,秘密跟上。”
当天下午,周玄玉入宫求见。
猎猎山风呼啸的西阁悬空步廊外,洛信原手里握着一杯酒,意态悠闲,在春色暖阳里扶栏小酌。
周玄玉单膝跪倒,先把之前办好的一桩差事回禀上去,
“陛下离京的那几日,臣等奉命,将全城药铺的黄柏和寒水石两味药都收购完了。如今京城里有价无市。”
洛信原点点头,叮嘱下来。
“半年之内,京畿附近的所有药铺,黄柏和寒水石这两味药有多少收多少。官府那边的限令也要跟上,明令禁售半年。”
周玄玉低头应下。
“黄柏和寒水石。“洛信原喝了口酒,“这两味都是大寒之药,用多伤身。”
他冷笑一声,“就冲着这条,邢以宁该治死罪。”
周玄玉急忙请罪,“臣无能,至今未将其缉捕归案。”
“不急。”
洛信原在春光里慢慢啜着酒,“物以类聚,她是个聪明人,她的好友也是个聪明警醒的。只不过,再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看不到的弱点。”
“邢医官是个医术卓绝的好大夫。离京走得匆忙,手边若短缺了银子,少不得要用一身医术换盘缠。”
周玄玉提了一句提点,恍然大悟,“臣明白了!与其四处缉捕,不如放出诱饵,守株待兔。臣这就筹划起来。”
洛信原沉思着,叮嘱下去,“此人极关键,不要伤了人,慢慢缉拿无妨。”
“等抓捕到了人,问他,每月固定给梅学士用的那种药方子,除了黄柏和寒水石,还用了哪些其他少见的药?如何化解?叫他仔仔细细地写出来。”
周玄玉低头应诺,赶在圣驾吩咐退下之前,赶紧回禀更重要的消息,
“陛下,那位娘子……阿苑姑娘,有消息了!臣今日在街上偶然遇到,尾随到其家中,原来她就独居在城南甜水巷——”
天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洛信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极冷淡地道,“此事以后不必再禀,莫要打扰阿苑娘子的清静。”
抬手命他退下。
周玄玉张口结舌,百思不得其解,带着满腹纳闷退下。
洛信原并没有把阿苑的下落放在心上,这天如常度过,第二天如常早起上朝,见梅望舒告假不朝,心知躲着他,笑了笑便过去了;退朝后召见臣子议事,批了整个时辰的奏本。
手里正慢悠悠批着奏本时,一个被他疏忽了整日的念头突然在电光火石间窜进脑海,仿佛晴天响起一个霹雳,他手下一顿,朱笔在奏折上划出长长痕迹。
“不好!”
紫宸殿紧急召见周玄玉。
仔细倾听昨日发现阿苑娘子的经过,洛信原坐在长案后,眉眼阴晦,漠然复述,
“天光大亮,晌午时分,阿苑娘子带着一支显眼的雪白梨花,走过京城人最多的御街。”
“正好你昨日休沐,又正好在御街旁边的酒楼喝酒,正好看见了阿苑娘子。兴冲冲尾随踪迹,兴冲冲报进皇城。”
灯火通明的殿内,洛信原往后靠在宽大的龙椅后,抬手,手背挡住眼睛。
良久,冷笑一声,“周玄玉,枉你自作聪明,没想到这回做了别人试探朕的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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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今日避居家中。
面前的空白纸笺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端丽行楷。
宫里昨日便得了周玄玉送进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动作,既没有遣人去城南甜水巷查看,也没有急召阿苑娘子入宫。
信纸上第一行以狼毫写下:“三番四次提起,所谓念念不忘,想见梅家表姑娘。”
她提起朱笔,画了个叉。
蘸了朱砂写下:“谎言。并不想见阿苑。”
第二行的狼毫小字,“别院中提起赐赏表姑娘,回京后再无动静。”
蘸了朱砂写下:“托辞。故意当面言语,试探吾之反应。”
重新提起狼毫,又写道,“他不去寻阿苑,因为他早知道,梅家别院,温泉落水,和他水中纠缠之人,不是阿苑。”
梅家别院,接风洗尘当夜,把自己灌醉,抱入房中。
登山那日,借口送走阿苑,带着自己登高。
那晚温泉池畔,处处巧合,抱落入水。
在池水中句句催逼,逼迫自己开口说话。
桩桩件件,不是巧合。
是刻意为之。
她放下笔,起身开窗,对着草长莺飞的仲春热闹庭院,深深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气来。
原来早在温泉别院之时……
他就已经知道了。
一时间,心神恍惚,对着满眼春色庭院,竟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了。
半开的窗外,突然传来了隐约急促的脚步声,把她从出神状态惊醒过来。
片刻后,常伯匆匆走近,敲门通传外院的消息,
“大人快些把官袍穿戴起来。”
“小桂圆公公从宫里来了,传圣上口谕,传召大人即刻进宫。”
第55章 选择
这回奉诏去的却是西阁。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位于皇城西南角的西阁,早些年梅望舒去过不少次。
地处荒僻,地势又高,上下一趟都不容易。
洛信原幼年身为皇子时,上头有个受宠的太子哥哥,天生的好相貌,宫里娇养出的骄纵性情,对宫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斥责,却极会讨好母亲,得了母亲的全部喜爱。
他自己却像是照着模子反生出来的,性情倔强拧巴,嘴巴不甜,不会讨好人,又因为出生时难产,几乎要了母亲半条命去,极不得宠,从小经常被母亲责罚。
每当幼小的洛信原被责罚时,便会被人拎上西阁,在呼啸的穿堂山风里,面对着暮色中的蔼蔼皇城,独自待上一个晚上。
后来太子因为忤逆被废,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不情不愿推了自己的幼子上位。
宫里所有人都以为西阁会从此封闭。
没想到,元和帝却极为喜爱西阁这处僻静地。这么多年了,每当心境不定时,便会登上西阁,独自凭栏,静静地远眺一两个时辰。
身为天子近臣,梅望舒当然随驾去过西阁。
但她畏高,每次去了西阁,都只是待在室内,不愿去外面那一圈悬空步廊。
这次召来西阁,洛信原并没有为难她。
铜鹤香炉吐出的缭缭紫烟中,玄衣行龙广袖的天子坐在一盘下到中盘的残局面前,指了指对面蒲团,吩咐她坐下。
“上个月,朕在此处独弈时,接到了河东道发来的急讯,说你病入膏肓,性命垂危。”
洛信原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平淡谈起上个月的往事,
“当时心急如焚,几乎掀翻了棋盘。谁又能想到,短短一个月内,你安然无恙地入京来,你我安坐对面。”
梅望舒默然无言。
这次匆忙进京,彻底打乱了原本的假死布局,露出太多的破绽,再怎么遮掩也无用。
她端正跪坐于松草蒲团之上,面对平静问罪的君王,俯身拜倒,极简短地道,
“臣有罪。”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提。
对面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却并如她猜想那般落下雷霆之怒,只是极平淡地道,“知道犯下错过,以后莫要再犯了。”
竟然就这么一句话揭过了此事。
梅望舒怔住。
昨日的试探,捅破了隔阂于两人间的最后一层窗纸。
如今图穷匕见,她已经做好了被追责问罪的准备,却被出乎意料地轻轻放过,脸上不由显出一丝惊愕神情。
洛信原看在眼里,低低地笑了。
“放你一马,怎么反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轻松地调侃着,说到最后,却露出一丝苦涩,“朕在你心里,难道就是穷凶极恶、赶尽杀绝的模样?”
梅望舒低垂的眸光抬起,微微笑了一下,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
“陛下仁德,臣感念在心。”
洛信原摆摆手,“别急着感念,罚你的事还没说。”
他指向面前的残局,“给你半个时辰。来,漂漂亮亮地输朕一盘棋。”
梅望舒的目光落在面前残局,略加沉思,俯身掂起一枚黑子,斟酌着落下。
“陛下的意思是,若是臣输了此局,之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了?”
“所有事,一笔勾销。”洛信原执起白子,随意落于一处,“做错了事先罚。等罚完之后,再论功行赏,赏你千里奔波,回京救驾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