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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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婴就这样没说到几句正事便被人十分客气地“轰”出左相府,他站在大门前,铁甲护卫守在轺车旁,亲随管事上前殷切道:“大人,回府吗?”
稽婴此刻面无表情,早无先前与百里沛南戏谑玩笑的轻松,甚至眼中带煞:“去风览华居。”
管事一愣。
风览华居?
那不是南街最大的酒馆吗?
大白日便去酗酒?
这可不像是他们大人平日会干的事。
“大人,可是心情不好?”
稽婴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怎么会呢,我心情很、好。“
好到现在就想冲进太傅府将“陈芮”给绑起来,好好地逼问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对,竟与世上那般愚昧少姑一般想要嫁人为妇,自甘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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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然降临,树影婆娑,月照花林皆似霰,房舍豆大火光中,陈白起正在堆简如堆的案几上办公,她全神贯注,直到身后投来一道无声静默的影子。
“白日去哪儿了?”
她头也没有抬,却态度熟捻地问着。
若是往常,身后之或许会对她打诨笑闹一番,但今夜他却全无心情。
“你便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陈白起握笔的手一顿,转过头来。
哑光的帘帐下,他一袭暗红衣袍拖地,墨发似水流溢肩背,光影勾勒身形纤长,活像个半夜出没在深山寺庙来勾落魄书生鬼魅妖精。
陈白起稍想了一下,平静叹息一声:“姒姜,我要成婚了。”
他一双琉璃狭长双眸一瞬不眨地盯她,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也并非瞒他,坦诚得无半分心虚。
他忽地笑了一声,妖里妖气的。
“是啊,恭喜你。”
就是这句祝贺嘲讽的意味太过强烈。
“你在生气?”
“怎会,我在高兴呢。”
“……”
陈白起其实一直都在等他,从他与巫长庭大吵一场负气离开后。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等便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略感头痛:“别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
他走近她,一掌拂开了案几上堆积的竹简散乱一地,撑臂凑近她面目,呼吸痴缠着她,怨声道:“白起,为何是他?”
陈白起沉默须臾,措辞严谨道:“只能说,他是恰当的时机、恰当的身份与恰当的理由。”
姒姜不懂她究竟在谋算些什么,正如不懂她所谓的那么多“恰当”与她成婚有何关联,在他认为成婚唯一的理由不该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吗?
他目光灼灼似火舐,手指勾卷起她一缕秀发缠绕,涩色问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守了你那么久。”
陈白起倒也不避闪,她看着他眼眸中那璀璨的火光,沉静道:“姒姜,你应当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一个目标,在达成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分需不需要,而非愿不愿意。”
“与他成婚亦是?”
“是。”
他好似在窒息前一秒回了口气,再凑近了几分,现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超出了正常社交的范围:“那达成目标后,你会与他和离吗?”
“……不会,虽然我心不诚,但却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她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
姒姜咬牙,诘问道:“那与真成亲有何区别?”
“我没说有区别啊。”
姒姜:“……”
所以只怪这该死的责任感作祟?该尽的义务与责任她也不会推脱是吧。
他看着在烛光之中稍嫌冷淡的漂亮小脸,渐渐失神,她怎么能这么吸引他呢,能让他连与生俱来的贵族道德与高傲自尊都忘了。
“亲我一下。”他忽然出声。
那声音里,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祈求。
陈白起一愣:“什么?”
“只要你肯主动亲我一下,我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依旧像以往一般永远陪在你左右。“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呵气如兰,小心翼翼的碰触,宛如蜻蜓停留在湖面。
陈白起好似被这个要求困扰住了,久久没有动。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答应他。
姒姜知道,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再主动一次,便可以随意攫取,但是……他心底一片荒凉寂寥,如大雨滂沱下。
他真的不贪,只要她心中有他的一点位置,哪怕很小的一块儿,他就满足了。
他可以等她的,哪怕一辈子。
他早就想过了,她不懂爱,也没有为谁动心痴恋,他可以将自己这一辈子都耗在她身上等她,只要是她,也没有可惜的。
可是……她在与人成亲了。
他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无意识扯动了下嘴角,笑不成笑,却似要哭出来一般:“陈白起,你看啊,我已经在你面前卑微到自贱如泥,可是求不到的东西,终究还是求不到。”
她的发无声从他指尖滑落,他也将笼罩在她面上的若即若离的气息、身影一并撤离开,他如柔韧无依的柳枝一般站立而起,两人之间好像转瞬便拉开了一道眼肉不可见的距离,他眼波枯井无波地划过她身,便转身,步履游魂一般挪动。
走到门口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不像她平日行走那般度步轻慢,而是疾步上前。
他刚一转身,便被一双冰冷柔腻的小手捧住脸,他猝不及防被拉低了头,然后一股香甜的气息便堵在他的唇上。
他瞳仁张大,好像神魂都被吸走了,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一触即离。
这一吻,没有多少男女温柔的缠绵悱恻,倒像是一种轻柔的安抚与无奈的妥协。
但仅仅是这样……却让他想流泪。
因为这是第一次,她对他主动了。
耳边传来一道让他心尖儿都又酸又痛的呢喃轻语。
“姒姜,如果真这么难受,便不要再留在我的身边了,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与选择。”
他耳边一炸,那些失落悲伤与哀怨离愁险些维持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咬牙切齿。
“你做梦!休想赶我走,我早就决定了,这一辈子我跟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这是什么鬼畜血腥又执着的用词。
陈白起无语又好笑:“你要跟我做仇人啊?”
他放开她,眯起一双媚长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上挑,如同祸国殃民的妖孽一般阴恻恻地笑着:“不,我做便要做谢郢衣心中的刺,永远隔在你们两人的中间,如梗在喉。”
这是他的深情,亦是他的报复。
“……”
哦,原来是要跟谢郢衣做仇人啊。
其实姒姜隐约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在得知谢郢衣与她的婚约时,在得知巫族与天命族对她而言的意义时,在谢郢衣为她毁容残疾时,这些一点一点演变至今,好像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结果。
他离她比任何人都要近,她的一切秘密也是看得最清楚的,他知道她的野心与抱负,比起儿女私情,她眼中更撼然不动的是她的信念。
所以虽然嫉妒得面目全非,但实际上真正的心痛早就在日复一日之中磨成了老茧成了麻木不仁,他只想守到最后一刻,看看她的心究竟丢在了哪儿。
要说什么道德观,什么操守底线,他其实感知很弱,是以与旁人不同,即使她与人成了亲,有了丈夫亦阻挡不了他。
第八章 主公,佛曰你要乖一点
他是闹过了,又得了甜头,但心中仍旧不太满足,还想借着她此刻心软之际给自己谋取些额外的福利。
他近来在人心诡谲的王宫将茶艺事业进修得愈发精进,一张口那清新的绿茶气息便令人心智溃涣、回味留长。
“白起,你如今好歹也是巫族拥立的王,这成婚只娶一人未免太过寒酸了,不如再添一个位置,正所谓好事成双,不知你意下如何?”
问得倒是客套谦逊,就是眼神太过烟视媚行,不太正派。
陈白起她觉得……这提议甚是丧心病狂。
但他的意思她领悟了,脑子一抽,竟问出:“你想要添个什么位置?”
姒姜闻言眼眸霎地一亮,如一声浸水剔透的琉璃焕发异彩,见她如此好说话,也不兜圈子了:“自古这正妻都是摆设,我也不与他争这个名份了,我就做那个最受宠的小,你只管一起娶了便是。”
好家伙,一见有苗头,就开始侍宠而娇了。
陈白起暗吸口气,压住满口粗暴的语气,想着他刚受了刺激,尽量别放太大惊着他,她干笑一声:“呵呵,若不是我没有失忆,都差点认为自己才是男儿身,你是未婚少姑,咱们俩正背着正妻,一起商商量量地讨论着灭妻宠妾大小之事。”
姒姜完全没有体谅到陈白起此刻咆哮的内心,他听她这话话糙理不糙,还挺乐意这么干的,就是怕她真拿他贬低了,故作嗔怒道:“这与是男是女有何干系,你要嫁人,那我便当陪嫁,你若娶夫,我便是你夫,总归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身边不能没有我。”
这是强行捆绑了?
她定了定神,找出他话中的漏洞:“我从未要赶过你走。”
这又如何,她难道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吗?他要的不只是“不走”,而是“好留”。
他咄咄道:“可若以后有了夫君,他不让你亲近我,他拿着世俗的规矩、拿伦理的说法、拿自己的权利来隔绝你我,那时你该如何处理?”
“……”她想都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一时之间的确不知该如何处理。
像是看出她完全没有处理这些问题的经验,姒姜一脸被我说中了的样子,得意稍按,妖面哀怨道:“所以你瞧,没有正当身份,我们怎么能够光明正大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