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锦盒沾了泥土,脏兮兮的。暖玉硬生生地砸出了一道很大的裂纹。
冯慈的心脏仿佛被一块破布堵住了。又难受,又失落。
他捡起这块玉,茫然间,想起了一个词——破镜难圆。
真心准备的礼物,被亲人忽视,被践踏在地,原来会这么难过。
可以想象,当初冯桑看见她无比珍惜的玉石,被打发给了小厮、在地上摔得粉碎,应该比现在的他要难过不止一百倍吧。
曾经的他,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冯桑的悲欢喜乐。心里总觉得,这里是她唯一的家,她害怕被家人抛弃。因为离开了他们,她活不下去。这种隐秘而笃定的安心感,让他们开始盲目自信,不管他们如何偏心、幼稚、轻忽她,冯桑都不会离开,只会永远紧随着他们。
但其实不是的。
任何东西都有限度。
不谙世事的傻子,也会伤心。
断然没有被亲人接二连三地忽视、欺负、伤害,还能不计前嫌、笑脸相迎的道理。
一旦超过了那条线,就是覆水难收。
不管如何补救,也阻止不了她的渐行渐远。
.
另一边厢。
桑洱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尉迟兰廷身旁。这把油纸伞不算很大,风把雨丝吹得近乎于平行于地,迎面打湿了半件衣裳。
忽然,桑洱听见尉迟兰廷轻轻地“啧”了一声。然后,她的肩被揽紧了。
“来这里。”尉迟兰廷带着她,走向了前方的一处屋檐下躲雨。
这是冯家后院深处的一座僻静的屋宇。门上,窗棱,和数级台阶,都落了厚厚的尘埃。似乎是一个很少打开的杂物房。廊檐深宽,倒是一个避雨的好地方。
尉迟兰廷站在阶梯最外侧,手握住了伞柄,斜斜地朝外下方,让雨水顺着油纸伞上的沟壑淌入土壤里。
从桑洱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桑洱低下头,拧了拧衣袖,有点儿忐忑。
雨声掩盖了足音,她刚才完全没有留意到尉迟兰廷是什么时候来到桥边的。
桑洱:“……”
他应该没有听见她和冯慈的对话吧?
不过,按照他的性格,应该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就在这时,桑洱的额头微微一疼,被人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明明力道不算轻。
但又仿佛比在清静寺的时候,抵住她这个脏东西的额头的那根手指,多出了几分难言的温柔。
桑洱条件反射地捂住了额头,不解地抬眸。
“早就知道你不聪明,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还要笨。”
尉迟兰廷收回了手,看向前方的雨幕。
他的语气很淡,读不出任何情绪,正如他那双寒渊似的眼眸。
“这个家里,谁都可以欺负你两下,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桑洱的眼眸湿漉漉的,有点儿疑惑。
尉迟兰廷怎么会这么说,他果然听见了她和冯慈的对话么?
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个家里“任人”欺负的?
而且,或许不是她在自作多情——听尉迟兰廷的口吻,他仿佛是在为她任人欺负的遭遇,感到了不快。
发现了这一点,桑洱的眼眸微微一亮,瞬间阴霾扫净。高兴地扑了上去,熊抱住了尉迟兰廷。若是她身后长了小狗尾巴,那么,现在应该已经摇个不停了。
尉迟兰廷:“……”
桑洱并不知道,在她去了陪原主的奶奶后,尉迟兰廷对她拒绝见母亲弟弟这件事,产生了一点疑心,就召了冬梅来问。冬梅那小姑娘,心思不及他十分之一深沉,压根不是对手,连自己正在被人套话都没发现,被尉迟兰廷三言两语勾了勾,就升起满腹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桑洱的老底都交出来了。
“说你笨,还这么高兴。”尉迟兰廷看着埋在自己身上的脑袋,轻轻一嗤:“果然是傻子。”
桑洱:“……”
哼。
她决定当作没听见。
尉迟兰廷任她抱着,静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说起来,嫂嫂刚刚最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桑洱:“!!!”
卧槽,他居然还是听见了!
这句话应该不会崩人设吧?
“怎么说的来着?”尉迟兰廷好整以暇:“叫爸爸,也没用?”
大概是因为这小傻子在自己面前时,一直都是任人揉捏、怎么都不反抗的温顺状态。所以,听见这样的话从她嘴里冒出,他还是挺意外的。
原来,这小傻子笨归笨,也并非没有一点脾气。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受不了时,也会亮出爪子反击。
倒是比一味的逆来顺受,要有意思得多。
桑洱:“………………”
这人果然蔫儿坏。
学她说话也就罢了,居然坏心眼得连她结结巴巴的停顿都学了!
桑洱不抱了,松开手,转过身去,继续拧身上的水。眼珠瞥过石阶下那片晃动的青草,忽然间,动作顿了一下。
仿佛周遭的时间流动变得粘稠,桑洱的心间泛过了一种极其怪异的陌生感觉。
圆润的雨,如同慢动作的电影,落在了水洼里,溅起了圈圈的涟漪。一只瓢虫爬过水洼,在它钻入草下的一瞬,屋顶传来了一阵让人心惊的裂响。
这座年久失修的屋宇,在大雨的冲刷下,竟轰然破了一个大洞。沉重的横梁、尖锐的瓦片、枯枝落叶,和着瀑布般的冷雨,直直地朝着站在下方的两人砸下——
这时,一滴凉润的雨溅到了她的鼻尖上。
桑洱轻轻一颤,用力一眨眼,这幻象就全都消失了。
眼前的院落,分明还是完好无缺,静悄悄的。
刚刚她看见的是什么?
是幻觉吗?
桑洱低头,忽然看见,空荡荡的石阶下,竟真的出现了一只瓢虫,快要爬过水洼了。
她的心底窜过了一股寒意。
……不,也许那不是幻象!
桑洱面露急色,猛地转身,扑向了尉迟兰廷,拦腰抱紧了他。
因为冲力太大,尉迟兰廷错愕地被她撞退了两步。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咬着牙,像头小蛮牛,不顾一切地将他抱推到了几米外的地方。
几乎在他们离开原地的下一瞬间,水洼旁的瓢虫的身影消失在了草下。
紧接着,可怖的噩梦成了真——屋顶噼啪地烂了个大洞。沉重的砖块混着雨水和泥尘,轰隆隆地落下,扬起滚滚烟尘,掩埋了他们站着的地方。
尉迟兰廷瞳孔微缩:“你——”
若不是桑洱将他从原地推开了,他们两人即使不血溅当场,也难逃受伤的结局。
桑洱的心脏急跳,如同密集的鼓点,喘着大气,心有余悸地低下头,瞧见有半块瓦片飞到了自己的鞋边。
果然,刚才的不是幻觉。而是原主的太虚眸第一次激活,从而窥见了很近的未来!
太虚眸是写在冯家血统里的基因礼物,原主愚笨,无法筑基。而在她之前,每一个冯家人都是走剑修道路的,并没有不修道就能使用太虚眸的例子。
所以,冯家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原主是用不了太虚眸的,只能作为下一代太虚眸使用者的母亲,将这份特别的礼物传承下去。
如今看来,没有修为,并不代表就用不了太虚眸。
难怪尉迟邕想要原主的后代,这玩意儿,如果运用得当,确实能趋吉避凶,改变命运。
桑洱发着抖,慢慢抬起了头。
当太虚眸在运转时,瞳孔会泛金。像是镀了一圈日落的光晕,美得绚烂。
尉迟兰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是拉着桑洱,走出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屋宇。随后,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她的瞳孔,声音很沉:“这就是太虚眸?”
分明没有任何危险的先兆,她却可以准确躲开倒塌的屋宇,再加上她眼睛的异状,不难猜出真相。
那圈金色的暗芒并不能久存。很快就淡了下去,瞳孔恢复了正常。
下一秒,桑洱两腿发软,软乎乎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尉迟兰廷忙搀住了她,皱起眉。
传说里,每一次使用太虚眸,对修士的身体都是一种负荷。遑论是她这样毫无修为的人。
万幸,桑洱缓了一会儿,就重新站稳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来,这片屋子倒塌的巨响引来了附近的人的注意。
看见了眼前的废墟,众人都吓了一跳,忙叫人来围起这片地儿,又跑来问尉迟兰廷和桑洱两人有没有受伤。
桑洱昏昏沉沉间,听见了尉迟兰廷抱着她,说:“无事,我与嫂嫂在这里躲雨。也是凑巧,没有站在倒塌的地方下面……”
不久,她就失去了意识。
……
因为太虚眸的反噬,桑洱生了一场病,高烧不止。
尉迟兰廷并未将她觉醒了太虚眸这件事说出去。再加上此前没有先例,所以,冯家众人并没有往那方面怀疑。只以为两人纯靠幸运躲开了危险,桑洱则是因为受了惊吓才会病倒的。就像孩童受惊后会生病打嗝一样。
在这期间,一个凉爽的秋夜,时日无多的冯太夫人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在儿孙的陪伴下,安祥地阖了眼。此后,遵循她本人的愿望,丧事从简,与其夫君合葬于凤陵郊外。
从桑洱抵达凤陵,前前后后半个月的功夫,一系列的事已经完成。
冯太夫人不在了,她也就没有了留在冯家的理由。
距离修仙大会也不足半月了。早在数日前,尉迟邕已捎来了信件。这家伙应该已经调养好身体了,听说尉迟兰廷去了凤陵,自己在姑苏有点坐不住了。故在信中说,自己已从姑苏出发,来接桑洱一起去蜀中。